这努尔哈赤才十四岁，一同被俘的是他弟弟舒尔哈赤，比他还小一岁。但二人的身量已然长得甚是高大，先前李成梁根本没认出这是两个少年人。李成梁世居辽东，对女真性情甚是熟稔，这些年来也听多了此等套路，不想这少年也张口就来。他冷笑道：“你即知自己是大明子民，却为何附叛来攻沈阳？你不敌我军，我想杀便杀，想辱便辱，哪有你挑捡的余地？”
努尔哈赤振振有辞：“李大帅的威名，我族中如雷贯耳，谁敢不服？只是将军占我故地宽甸筑堡，此处山水泉林，皆是先祖代代经营而来，又得大明册封，如今侵占吾土，是将军不仁不义，我若见着大明皇帝，自要代父祖鸣冤申诉！”
李成梁脸色骤变：“你们边荒蛮夷，虽学了汉话，却还没学到礼仪，我这便教你个乖，我没有开口问话，你不得擅自出声，违者鞭一百！”
两边亲兵早就拿着鞭子拥上来将兄弟两个抽了一顿。这两人都十分硬气，背脊上鲜血淋漓，却依然一声不吭。足足抽了有一百记鞭子，李成梁方喊停，喝问道：“学会没有？”
李成梁见他二人嘴唇已然咬破，目中犹有不服之色，但毕竟是不敢再随意开口了。李成梁嘿嘿笑道：“你们大概不知，我们大明朝的惯例，但凡俘到衅边为祸的男童，必定净身后送入宫中服侍皇帝，我们皇帝如今十二岁，身边恰恰还少几个牵马打猎的小公公。你们撞到我手上来，要先调教过礼仪，才好献入宫中。这是天大的福份，你即然想见我们皇帝，不如遂了你的意吧！”
舒尔哈赤听得一脸茫然，努尔哈赤脸色骤变，成祖皇帝帐下颇多宦官为将，英国公灭安南，俘数千男童阉割入宫为侍，李成梁虽然有恫吓他的意思，但所言倒也并不为虚。努尔哈赤再如何倔犟，这时也想服个软，却又记得方才李成梁所言“礼仪”，咬紧了嘴唇，只用目光哀恳。李成梁见他不敢出声，方略为满意，才道：“你自己说，想不想去服侍皇上？”
努尔哈赤低头道：“我和弟弟出身草莽，粗野无文，不敢肖想在大明皇帝身边服侍，只是我亦有些弓马之能，愿为皇帝出征效死！”
李成梁哈哈大笑了两声，方算进了正题，便问他们王杲此番军力、布置。建州女真初附大明时，只有一个卫，后来他们内部起了争执，明廷又惯以分化羁縻制之，于是渐分成左右两卫。王杲系右卫指挥使，觉昌安系左卫指挥使，两家联姻，觉昌安的儿子塔克世娶了王杲的女儿，便是努尔哈赤之母。自从俺答降顺后，蒙人中不愿降的几支，如土蛮等在与明军战事中屡落下风，迫不得己与王杲联手。王杲势力渐大，左卫多难以相争，许多事情上不得不仰其鼻息。努尔哈赤这番又是另一种说辞，只说左卫是为其裹挟，不得不来应召而来，其实在女真军中亦饱受欺凌。譬如王杲的本部骑兵都有重甲在身，却不曾给左卫半点。此前亦听闻辽东军装备有火器，但左卫还不曾见识，这次草率冲阵，果然吃了大亏。努尔哈赤说起火枪时，眼中还甚有惧意。李成梁很是满意，随手拿起一把短火统，扔在地上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赏你玩了。”
努尔哈赤一怔，片刻后却究竟胆大起来，爬过去抓那把火统，细细摸索了一会，方俯首谢过。李成梁森然道：“你即然说你祖父是为王杲所挟，急欲脱之，我让你写信约他来沈阳和议，你可愿意？”
努尔哈赤恋恋不舍地将火统插入自己靴中，大声道：“李大帅这般豪气，我努尔哈赤虽年幼，说出的话也是算数的！”
李成梁让书吏拿了笔上来，努尔哈赤虽然能说汉语，却不太写得汉字，由那书吏将他口述的书信缮写了，摁了手印，方被押下去另营关押。李成梁的副将曹簠不解，问道：“大帅，这蛮子满嘴鬼话，一看就是不可轻信的，怎么倒待他如此礼遇？”
李成梁笑道：“你是说那把手统？”
曹簠点了点头，肉痛道：“属下问您讨了许久，您都不给……您莫非还真信那蛮子的鬼话不成？”
李成梁啧啧了两声：“就你这点出息……这短火统是戚大帅送我玩儿的，咱们这种身份了，莫非还要练枪法与人近身肉博不成？你要去有什么用处？连打猎都嫌距离短了威力不够，还不如直接上匕首呢！那蛮子一看就对火枪十分艳羡，我给他是吓唬他用的，里面又没有火药，他也琢磨不出里头的机括结构来，但他拿在手里玩几日，不免愈发觉得高深莫测，更生敬畏之心。”
曹簠恍然：“大帅高明，我等望尘莫及。”
李成梁又拿着那封信摇晃了几下：“依先前锦衣卫在女真族中打探到的情报，这蛮子说的倒也未必没有几分真情，他祖父若是愿来，正好可以分化一番，若是不愿来，再宰了这蛮子不迟。”
曹簠却犹自不惬意，嘟囔道：“这些女真蛮子最为奸狡，毫无信义可言，咱们如今运气好，朝里有张阁老作主，要粮有粮，要枪有枪，不如索性将他们一鼓荡平，斩尽杀绝，方除了这后患——听说，两广军进讨百色时，便是一路拿火炮轰过去的，岂不干净？”
李成梁“呸”了一声道：“你平时还假模假样地拿个邸报来看，结果全没用脑子，看了还不如不看呢！广西那是什么地方？一边是山，一边是海，人都圈在山顶寨子里住，只要火炮轰塌寨墙，就能连窝给烧了。辽东是什么地方？山川之下，尽是草原荒漠，女真又不筑墙，打得急了，撒丫子跑散，你上哪一只只抓去？你还当这是汉初，想学卫霍封狼居胥呢，省省吧，太祖爷建国那会，也只把蒙古人撵回边墙外就不错了！”
曹簠点头赔笑道：“还是大帅读书读得多。”
李成梁喷笑了：“你这马屁拍的可歪，当初张阁老跟我认识的时候，便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只是不读书——只不过，你方才说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李成梁沉吟了一会，最终揉了揉短须，自言自语道：“就算他们投诚，也不是不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