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簠听了，小心翼翼道：“大帅，可是张抚台上次……”李成梁上次屠了两个女真部落，将首级算作军功奏上，其实在他自己和手下看来，也算不得什么虚报。女真人叛降不定，今日偷摸过境烧杀劫掠，明日见明军势大，就将刀箭藏起来自称顺民，李成梁早就对这一套腻歪坏了。在他眼里，女真人头就是军功，没有大战事的时候，也要主动去收一波，年节上给手下心腹们发几个节钱。但这些部落里便总有人要往辽东官府衙门里投书哭诉，控诉李成梁杀良冒功。张学颜对李成梁杀不杀良倒不是很在意，他虽然是个儒生，也很难把这些蛮子真当做大明百姓来看，但是冒功可就与他关系不小了。一来边镇的军功要给过他核验后上奏，若有虚报，他也脱不了干系；二来现在国库给军资军饷虽然比前些年大方许多，但到底还是总数有限，李成梁要的太凶，张学颜自己想截留一些也不太容易，所以才有前一阵的那笔墨官司。其实一地文武之间，这种扯皮也是常事，李成梁就吃亏在不是进士出身，能做到总兵已然算是张居正在朝额外给他优待了，若是换成个进士出身的，直接兼了辽东巡抚，也就没这些麻烦了。李成梁不免郁郁地想了想当初劝他读书的那些人，但各人自有天赋，不是那块料子也没法强求。“没事，张抚台这个人，还是分得出轻重的，只要这一仗胜得漂亮，他脸上也有光，不会再来找事。何况，张阁部昨天给我来了信，说他已经单独嘱咐过张抚台了，张抚台还想干两年回京中六部呢，不会在这个时候和张阁部顶着来。”
李成梁思忖了片刻，还是缓慢而坚决地说了出来。曹簠跟着他的年头久，知道他这样说话是主意已定，但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那……那个刘巡按……”李成梁嘴角一勾，嗤笑一声：“他算什么东西？要不是看在他是张阁部的门生份上，连面子我都不给他。”
努尔哈赤的书信经细作递入觉昌安营中，初时不见动静。李成梁也没有很当一回事，抓住女真部众犹豫观望的间隙，又获得几番大胜，王杲且战且退，退入经营甚久的古勒寨中。觉昌安和塔克世自觉部众损耗太甚，对王杲颇有怨言，筹谋一番之后，率众脱离王杲营盘，派使者来沈阳向李成梁投诚。李成梁将使者连威连吓，要撵了他回付出，唤觉昌安父子二人亲自前来。使者见努尔哈赤兄弟给李成梁做马僮，很是不服，要求李成梁释放兄弟二人，以示明军诚意。努尔哈赤却说自己并不想走，一心一意追随李大帅。使者只好悻悻然退去。李成梁知道这少年近日常目睹火枪营的战绩，知这一仗王杲必无胜理，便想让左卫保存实力。觉昌安听使者传话，倒也察觉了这向来机灵胆大的孙子的言外之意。努尔哈赤虽年幼，在部众中已颇有声望，觉昌安甚是看重他，即然他断定明军必赢，那么左卫实不必去给王杲当炮灰，当下便与塔克世只带了亲信随从，前往沈阳来。李成梁接见二人，要求二人前去古勒寨，作为内应打开堡门。左卫兵马，亦要作为前锋冲杀，方许他们重归明军阵列，战后方可奏请皇帝重开贡市。觉昌安祖孙三人听到如此条件，实是历年所无，不由面面相觑。觉昌安与明廷打交道也有好些年，一般他们只要做出一幅痛改前非的神情，写一封歌功颂德的奏章，辽东巡抚、总督就会心满意足地拿去给遥远的北京城里的皇帝，吹嘘一般自己治理有功，圣德泽被边陲，蛮夷慕化来归。只要他们不攻破汉人城池，烧杀几个村寨并没有人当一回事。这一次李成梁开筑宽甸六堡，建州女真觉得以后不方便前往汉地劫掠，便想趁他筑堡未成毁去。他们绕过宽甸，直趁沈阳，也是以往年的经验——一般沈阳有警情，明军便会迅速回撤救援，再不会管那些筑了一半的堡垒。然而这一次六堡未失，王杲在沈阳城下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明军实际上并未失一城。以觉昌安的想法，这一次实在算不得冒犯明廷，没料到李成梁却是这般不好说话。待要不许此议，明军却又隐然包抄住左卫，将左卫与王杲、蒙人联军分开。势孤力薄，难以一战，觉昌安踌躇良久，方同意此议。努尔哈赤到底还是找了个空隙，以满语跟塔克世道：“阿玛不必太为难，我在明军中观战数日，火枪营锐不可当，以我看，一时无法与李大帅相争。倒不如姑且投靠他，立些功劳，将他安抚下来。过些年，形势若另有变化，再当别论。”
塔克世听了此言，心中稍定，一心一意与觉昌安布置破古勒寨的策略去了。三月间，李成梁大破古勒寨，斩杀不计其数，生擒王杲与诸子，入堡作内应的塔克世和觉昌安亦殁于其间。清点战场时，努尔哈赤牵着李成梁的马，看到自己祖父和父亲血肉模糊不辨人形的身体，身子微微颤抖，却无哭声。“不幸战阵之上刀枪无眼，竟误杀了他们，着实可怜。你祖父和父亲实有大功，本帅当代你奏闻朝廷，申请忧恤，聊表我的愧歉。”
李成梁虽然话说得好听，但努尔哈赤亦近处服侍了他几个月，对他的语气神态有些了解，便知他其实漫不经心，甚至不屑于认真演戏。左卫在古勒寨中顽抗到底，或许也逃不掉这个结局，但努尔哈赤依然觉得觉昌安和塔克世之死，全由自己一念之差而成。努尔哈赤心中大恨，几乎就想从靴中抽出近来渐渐摸熟了的短统，抵在李成梁胸口上开一枪。他胸口起伏良久，最终还是只落了几滴眼泪，拜倒道：“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大明将官，为国捐躯原是本份，不敢有怨大帅。只是这一仗左卫损耗惨重，如今又无人主持部族政务，还请大帅准我的假，让我回族人中去操办葬仪。”
李成梁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会，这少年的年纪，有此应对已经颇为了不起。李成梁并不是很在意他到底是不是真心降顺，但也不想把这狼崽子就此放归，他用猫捉耗儿的眼睛盯了他一会方道：“你还有几个叔叔在，你弟弟也可以回去给你老子守孝，你汉语说得好，还是随我回沈阳去吧，朝廷的抚恤奖赏，还需要你自己去抚台、钦使们面前争一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