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合什道：“这一仗后，辽东数年内可保无忧。皇帝的进讲今日暂停，去奉先殿奏闻列祖列宗吧。”
皇帝道：“那王杲世受我朝大恩，却屡次寻衅，杀我官员，掠我百姓，这次李总兵将他擒了，我倒想见他一见，质问他为何如此？”
冯保稍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道：“此人反复无常，罪孽深重，自应献俘阙下，当众处斩以告天下。若是皇上想在他临终前金口纶音明其罪状，指证其大逆不道之行，便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因为刘台的奏章里写了王杲本欲出城投降，却不知怎的被李成梁擒了，冯保有点担忧若是押到京里来审，被这些蛮子们伪言狡饰，又额外闹出枝节来，故有此言。意在提醒皇帝，便是押进京来，亦不是受审，只是献俘罢了。皇帝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口中却道：“大伴说的是。”
冯保心里咯噔一声，觉得皇帝仿佛听出了一点言外之意来，愈发警醒自己皇帝这两年多读了些书，已非幼童心性。李太后倒是没听出来什么，只催着冯保去给皇帝换礼服。皇帝去奉先殿前拜祭完，于辰时召集群臣齐聚乾清宫正殿朝贺。冯保陪着皇帝进来的时候频频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向他微微颔首，冯保便知张居正已然收到了张学颜的告捷奏疏，略为宽心。果然朝贺完毕，张居正将张学颜的奏疏递上，恭贺斩首五千，生俘酋首，不日将送入京中献俘厥下。皇帝听了半日颂圣之辞，兴奋得满面通红，这时却还是听出不对来，愕然问道：“露布上所写斩首三千，为何变成了五千？”
张居正肃容道：“露布系巡按刘台所发，他未等战场清点完毕，故此有些遗漏，臣方才刚得了辽东巡抚张学颜的告捷奏章，当以张学颜的奏章为准。”
大殿上一下子安静下来，皇帝也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将张学颜的奏章仔细看了一遍。下面群臣之间，不免有些交头接耳的小动静。张居正坦然看向皇帝。张居正身后张四维闪身而出，奏道：“即然张、刘二人所奏有异，此等大事，是否传他二人至京中，问个明白？”
皇帝犹豫，李太后从前叮嘱过，在乾清宫朝贺之际，他不应该轻易开口，他看了眼冯保。冯保微微摇头。皇帝方决意道：“此事尔等随张先生回内阁中商议吧。”
张四维似有些失望地领旨退下。张居正不由多瞥了他一眼。散朝后，张居正将吏部、兵部、都察院的长官传召到文渊阁，声色俱厉道：“朝廷派巡按前往各地，是让他们体察民意，监督官员履职，并不是让他们侵夺地方长官职权的！刘台若是认为战绩有假，在张学颜上报后，另写奏折批驳之，那是他的职权所在。但签发露布，几时成了巡按的事？此例一开，朝廷还怎么再往外派巡按？”
众人目光一下子都聚到了张四维身上，张四维是在朝上唯一一个出来说过话的，这时他也避无可避，只好道：“刘台如此奏报，也必定有他的理由，便是不采信他的说法，也要让他上折子申辩一二吧？否则朝廷派他去辽东，又是做什么去的呢？”
张居正将刘台派去辽东，众人心知肚明，是让他去调和张学颜和李成梁的关系的。只是这个理由却是没法摆到台面上来说，张居正板起脸道：“你说的倒也是，刘台就让他回来述职，让张学颜和李成梁上个折子辩论吧。”
张四维先前在朝堂上那样说，是希望朝廷搁置了刘、张二人奏报中有出入的地方，待他二人回京辩驳后再作定论。但今天皇帝并没有开口支持他，依旧将这件事交给张居正来决定，张居正是已然决定了——张贴在皇城门口的捷报露布改成了张学颜的版本，向天下报送的邸报亦是如此。想来不过数日，大明疆域的所有官员便会依此向属地百姓晓喻，并写一封文藻华美的颂圣奏折呈递到京。如此一来，碍于朝廷体面，若没有根本的逆转，“斩首五千”已成定论，明面上是万不会再讨论那两千的首级，到底是敌还是良。然而押回京的王杲不会是假，攻破的古勒寨不会是假，营地上堆积如山的女真、土蛮人头不会是假，便是刘台自己的奏折上，也承认了是一次大捷。此时让刘台回京，无异于直接剥夺他的差使职权，而申辩的意义微乎其微，张学颜和李成梁只用回一封不咸不淡的奏折分说几句，这件事便也过去了。四月初，李成梁率有功将校，押送王杲入京献俘。当日绝早之时，得胜门门口已然挤得水泄不通。隆庆年间与俺答和议成，也曾将白莲教教众押回京来处斩，但那毕竟是叛逃出国的妖人，与敌酋相去甚远。京师百姓，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了，自然是能动弹的都拥上街头，等着一睹李大帅的风姿。大军到达之前，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穿过城门，似是寻常商人，带了四五个仆人来京做生意，与拥挤的百姓发生了一点冲突。执勤的五城兵马司小吏过来呵斥了几句，方凑合着挤进了城门。转眼间只见得乐声大作，百姓们大声嚷嚷：“宫里有人出来了，快看快看！”
“那是谁？是皇上？”
“你眼瞎吗？没看斗大个‘潞’字？那是潞王代皇上出城亲迎！”
潞王虽然年幼，但他是在京地位最高的宗藩，他的车驾亦用着明黄色四爪龙饰，跟在一整队衣甲鲜亮的锦衣卫骑兵身后，穿过观者如云的西牌楼大街。在他身边，身着朱蟒的冯保双手高捧圣旨骑白马相随，在人群中分外显眼。诸多太监宫女鼓乐手随侍，一路上鼓乐喧天，引得围观众人喝叫若狂。刘台将轿帘挑开一道缝看过去，心中如压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护卫悄声道：“刘老爷，咱们这会去驿馆？”
刘台摇了摇头：“不了，去驿馆之后，怕是一言一行都要教人盯着。我们先去……见一见先生。”
随从会意，带着他挤出人流，在街巷间熟练地穿插了一会，挤入灵境胡同里的一道背巷。巷子太窄，马车与一个挑着担子的杂货郎磕碰了一下，引起几声争吵。刘台不由觉得心浮气躁，在车中呵斥了一声，扔了几个铜子出来。杂货郎侧开身让车通过，蹲下身嘟嘟囔囔，好一会方将几个铜子捡干净。这时刘台被护卫们掺着跳下车，敲响了一扇木漆斑驳的小院后门。许久之后，门吱呀开启，一名身材高大的布衣老人出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