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场大仗，不免感受到了压力。万一沈阳失陷，已然归顺的蒙人又易起寻衅之心，其祸甚是不小。近几年，在辽东重用李成梁是张居正决意推行的。辽东地方官员对李成梁一直颇有怨言，张居正都护了下来，若是这一仗败了，瞬间就是递给政敌们的把柄，弹劾的奏章怕是要将内阁给淹了。这时听说大捷，两个月的心思一扫而空，张居正看了看西洋钟，已然快到了宫门开钥的时候。赶紧洗潄穿戴好，兴冲冲往宫里去。到了东华门门口，天色还只是微现曙光，只见一名驿兵手捧着露布挺胸站在门口。有些早起的官吏百姓围在远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张居正过去时，驿兵看着八抬大轿和张府的灯笼，便双手捧着告捷露布递到张居正面前，响亮道：“辽东巡按刘台，奏闻天子，辽东大捷，生擒酋首王杲以下三百余，斩首三千！”
围观的人群虽然未必知道王杲是什么人，但听到斩首三千，自然也知道是一桩大捷，轰然山呼“万岁”。张居正脸上的笑容却不由僵住了。他接过露布，未看前面的正文，先注目于落款，竟然当真写着“刘台”两字。张居正拿着露布和刘台的奏折，沉着脸往文渊阁走，在门口撞上了闻讯而来的冯保。冯保离着甚远便笑道：“听闻辽东报捷了？”
但走近了几步，看到张居正的脸色，声音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莫非不是？”
张居正将露布在他面前一晃道：“进来再说吧。”
两人在张居正值房内坐下，先将露布放到一旁，并肩细看刘台的奏疏。前面详细写了这一仗的经过，对辽东官员，尤其李成梁的功绩亦未有隐匿——实则也是无法抹杀。却在最后部分写到，建州左卫曾主动向李成梁投诚，觉昌安与塔克世入古勒寨为说客。“先有讯传来，王杲欲举众而降，不意一夜之间，忽闻官军大破古勒寨，生擒王杲，而觉昌安父子殁于此间，左卫死伤甚惨。李所部，将左卫死者亦计入斩首，却不知从何而来？故此露布上斩首之数未计入左卫人等，还需稍后与巡抚张学颜等人，一同咨问李总兵，再行奏报。”
张居正冷笑两声，喃喃道：“这个刘台，胆子当真不小，竟然在李成梁眼皮子底下耍这种花招。”
冯保安慰道：“不论怎么说，这场大捷是无疑了，刘台这是存心想整李成梁，但到底也没敢说他这一场败阵。”
张居正将他的奏折再重头细细看过，冷笑道：“他也是个知道揣测主上心意的人，若是强说边镇大败，宫里自然不快，张学颜也要和他争到底，他抢着做这报丧的乌鸦又能讨到什么好处？先将大捷的口彩做实了，再阴阳怪气地暗示李成梁这一仗的斩首是杀降得来，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冯保点头道：“我估计摸着张学颜的捷报，最晚今日午时也该到了。到时候再将两边的说法对照起来揣摩吧。”
张居正困惑道：“刘台派出的人竟然抢到了张学颜派出的人前面，倒也是真有些本事……他竟然敢孤身前往古勒寨？从前倒没看出来还有这份胆色！”
冯保小声道：“昨日没来得及跟你说，锦衣卫探得刘台去辽东时，身边多了四个护卫，身手都甚是高明，一时倒也不知他是从哪里雇请来的。”
张居正喃喃：“是说呢……他竟亲身去了古勒寨，倒也没有被李成梁……唬到。”
冯保笑笑道：“只是四个护卫，再如何身手高明，大军之中又济得甚事，他真正的护身符，还是你这个座师啊……”张居正不解道：“我虽然觉得刘台是个刻薄阴冷的性子，但从前他是主动投靠我，我自问待他亦不薄，这一次安排他去辽东，我明白说了回来之后会给他提两级做左佥都御使，他为什么要自毁前途？”
“人哪有觉得自己升官快的？参倒朱衡后，他被平调去做监察御史，未得提升，或许一直自觉被亏待了，所以这次去辽东，就千方百计想揭出一桩大案来，也好名满朝野，逼你提拔他。”
冯保摇头。张居正苦笑：“我确实觉得他性情不甚佳，有意磨他一磨，没想到他的浮躁倒真是……超出意料。”
冯保道：“这便是了，不过这样的疯狗倒也容易对付，给他块肥肉，他也就不乱吠了。若是他后头有人挑唆着专与你为难，方要谨慎处置。”
张居正沉吟了一会道：“他在我面前时，一向倒还恭敬，只不过……申时行曾经说过，刘台对条鞭法颇为不屑。”
冯保听了一惊：“如此说来，这件事怕还不是争功那么简单！”
“他那新添的护卫，不是凭空而来，你抓着这条线索，再往下深查，”张居正猛地想起一事，问冯保道：“露布传来之事，可有奏知皇上和太后？”
冯保叹气道：“一得城门的消息，就传入慈庆宫和乾清宫了。”
张居正发愁道：“若先前知道是刘台抢着发了捷报过来，倒是可以稍压一压，等张学颜的到了，再奏闻宫中。如今却是……”话还没说完，外面己然有个小太监跑来：“皇上听说露布送到内阁，甚是欢喜，请冯掌印快些拿去乾清宫。”
张居正无可奈何，只好将露布转交给冯保道：“你拿去吧……”冯保捧着露布前往乾清宫，李太后亦闻讯而来，母子两都喜色满面。冯保将露布奉上，皇帝和李太后只顾着看上面擒获、斩首的消息，并不曾注意到刘台越过张学颜告捷一事，看完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