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有道谢,接过来呷了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两日宫里仪仗甚多,原就担心有闲杂人等混进来,所以自个守夜放心些。顺便将这桩事跟厂公说了,没想到厂公也这会才有闲,倒是劳烦厂公了。”
冯保笑笑道:“你都递了话进来了,我不问个明白如何能安枕?”
刘守有命杂役重新泡了茶,送了冰镇西瓜上来。闲杂人走远后,他方肃容道:“刘台今日进了京,未着官服,不曾去驿馆和吏部,先去了灵境胡同后面的一座私宅。“那宅子是什么人的?”
“这人说来厂公应该也有些印象,便是去岁往内阁请愿的监生顾宪成。他在京时购置了这座院子。”
冯保皱皱眉:“我依稀记得,去年风波过后,张老先生整顿国子监,将他并几名闹事的监生革除回乡了?”
“是的……只是这处宅子他却并未出售,锦衣卫打听过,说是委托亲友照管,但平时也没什么人住。”
“刘台到那里见了什么人?”
刘守有脸上露出一丝愧色:“这便是属下急于找厂公说的缘故了,监视刘台的那位锦衣卫探子,极是机敏,但论功夫只算平常。属下想着在京中打探消息,也没人敢和锦衣卫来硬的,不成想……今夜,五城兵马司巡街时,在一口废井里发现了他。”
冯保沉默了一会,又问道:“即然他不幸亡故,刘台的行踪是怎么知道的?”
刘守有道:“他发现刘台去的那院子行踪可疑,便想潜入院落里看个仔细,进去之前他大概自觉里面的人不好相与,留有暗记在路边。可惜收到暗记赶过去时,已然人去楼空了。”
冯保寻思片刻,忽然道:“那院子与灵济宫离得可近?”
刘守有道:“灵济宫后侧门出来,只隔着三家。”
冯保便知刘守有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心里其实与他疑在一处。去年国子监闹事后,锦衣卫调查过那几个为首的监生交友往来情形,最后发现他们频繁出入灵济宫讲会。这个倒也不足为奇,本来在京士子就常出入各处的讲会学会,灵济宫尤其是热门地点。但是锦衣卫们试图去讲会旁听的时候却遇到了障碍,灵济宫对外宣称学子太多,每有讲会拥挤不堪,故此前往听讲的士子必有一名师长引荐方许进入。平素开讲会之时,门外有护卫看守,全都孔武有力,生面孔很难混进去。锦衣卫也不是没想办法,但那些有资格引荐的师长,都是素有名望的宿儒。便是眼下并无官职,同年亲眷也遍布朝中诸院部。锦衣卫若是强行要求他们担保,很容易就掀起一轮弹劾进谏的热潮,还不如直接闯进灵济宫把歉疑人等押出来关进诏狱提审来得痛快。“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再想办法,那些人的家人亲戚身上,都有些不甚干净的手脚,很可以拿出来做个把柄,”刘守有颇有憾意地摇了摇头,“只是张阁部必定不喜。”
冯保隐约觉得刘守有对现在东厂和锦衣卫要看内阁的眼色做事不太满意,他干笑了两声道:“下回见到,倒是可以跟张阁部提一提,反正这桩事,也是他要查的。”
“这些人虽然身上没什么官位,但是在读书人里面人脉广,随便张扬出去几句话,不过三五日,各处郡县无人不知。这些文人又喜写些诗词小说曲目,上至高官显贵,下至村愚妇孺,都受着他们影响。”
刘守有频频摇头,“得罪了他们,便是一块砖扔进粪坑里,总要溅一身屎。说真的,别说张阁部了,连我都不想轻易招惹他们,太难缠!”
冯保噗的一笑,愈想愈觉得刘守有这比喻十分生动,便道:“他们读书人的事,让他们自己磨缠去吧,咱们确实不好插手太深。”
次日是经筵之日,冯保特意到早了些,等张居正过来,便寻机将昨夜刘守有所言之事一一说了。冯保道:“刘台是你的门生,但显然他和灵济宫走得更近,灵济宫现在没什么朝官主讲,但是泰州学派的影响向来不小,这件事还是你自己考虑怎么处置吧。”
张居正面色沉了下去,刘台这次铩羽而归,只怕还不愿善罢甘休。他奏报的事,亦是空穴来风,还会在京中纷纷扰扰好一阵,给李成梁的大胜蒙上一层阴影。万历二年的会试,张居正自任主考官,终于有了一批实打实的门生。为此,他没让敬修和嗣修报考,让他们都沉下心来再读三年,争取万历五年一举登榜。但万历二年的门生们资历都还太浅,一时半会不能指望他们改变张居正在士林中声势薄弱的问题。刘台原是他悉心培养的言官,没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茬子。他不由略懊恼,当初明知此人心性不好,便不该用他。时至今日,这个脓疱,是势必要挤出来了。他们几句话说完,新得了太子太保衔的李成梁,便与朝官们一起进了文华阁。李成梁虽然努力做出一本正经的姿态来,但听着吕调阳长篇大论地讲经史,依然不免有些魂游天外。今日进讲的篇目,都十分应景,无不是饬武备,讨不仁等,万历皇帝听得眉飞色舞。张居正又进言说,边镇将帅在外征战,许多事需临机决断,不能一一请示朝廷。是故对功劳卓异,为人诚谨的大将,宜重其威权,不应过于制肘。皇帝连连点头,顺口还道:“对李太保这样的名将,正该如此。”
在座朝官们便是有不服的,此时也不好出来与皇帝唱反腔,都只能背后翻个白眼罢了。李成梁似是全然没感受到四周冰冷的空气,声若洪钟般说了一套忠君爱兵,粉身碎骨再所不惜的套话。只因他唱作俱佳,所以虽是套路,皇帝依然听得十分入眼。经筵结束后,李成梁这次回京的全部公事就算办完,可以休息两天,带着丰厚的赏赐回辽东了,他扯了扯张居正的衣袖道:“张阁部,咱们从前喝了个通宵的那酒楼不知还在不在?能否赏脸再重温一回?我约上刘守有一起来。”
张居正笑笑道:“行,我还正有话没跟你说呢。”
两人约好日子,李成梁欢欢喜喜地走了,似乎并没有发现张居正的笑容下面,有一丝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