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这样具体而微地出现在他面前。如果今日约着吃酒的三个人知道他对着一间陈年老铺生出的心思，多半要大笑起来。张居正哂然一笑：“我觉得这里挺好，清静，凤仪楼那边人太多，你往门口一进，一会半座楼的人都要过来敬酒，哪还能安心说话。”
李成梁忙道：“怎会！我又不太来京里面，人要趋奉也是奔着你来才是，再说了……”他将刘守有一扯，“有刘提督在，岂不是百邪辟易？”
刘守有摇头道：“你如今也是一方大员了，说起话来，反倒比从前在榆林卫的时候更不着调了。”
李成梁扮个鬼相道：“若是当一方大员便不能随心说话，还不如继续做个小卒呢。”
张居正抬足往酒铺里迈，李成梁便也顾不得耍嘴皮子，赶紧追了进去，在柜台前一拍：“上好雅间酒菜尽量上来！”
伙计们不知换了几拨，如今也没人再记得当初有过李成梁这样的凶客了。这时见他们衣着精致，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厮仆，并不敢嫌弃李成梁语气不好，赶紧带着他们去到最大的雅间——正是当初李成梁与张居正长谈的那间，先点了酒菜，又端上茶水点心。三人的随从被安置在楼下大堂里。众人见努尔哈赤脸上犹有稚气，不由好奇李总兵为何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多问了几句，知道他是女真，笑容就有些勉强，也不再与他攀谈。饭菜上来之后，看到他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更生出鄙夷之心，彼此挤眉弄眼，只差没笑出声来而己。楼上雅间里面，李成梁刚刚回忆了一遍当年的事，酒菜已然奉上。张居正不无感慨道：“汝契这般说来，我方忆起，原来第一次听闻刘提督竟是在此处！嘉靖二十九年，刘提督对互市便有精道见解，可见得英雄微时便已有不凡！”
刘守有道：“哪敢当张阁部谬赞，其实边镇军中有此见解的人多，只是都入不了朝堂诸公的耳罢了。”
李成梁举杯敬酒：“其实叔大与我那会亦是无名之辈，所以叔大这句，可是将桌上诸位一并赞了？正该痛饮一杯才是！”
张居正失笑摇头道：“你啊……”张居正喝了这杯酒，脸上神色转为肃然道：“派刘台去辽东，是我事先考虑的不够周到，这一杯敬汝契，给你陪罪了。”
“你不说，我快忘了这人了……瞧你这么客气，那是你的门生，无论怎么闹腾，我也得看在你的份上不和他计较啊，何况……”李成梁漫不经心道，“他也闹腾不出什么大事来。”
“若是没有我在内阁，你以为他闹不出事来？”
张居正语气一冷，酒盏稍用力往桌面上一顿，磕出来清脆的一声。这一顿没有重到将酒盏磕破的程度，也没有轻到能令人忽略，轻松愉快的叙旧气氛至此荡然无存。李成梁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就显得有点诡异和尴尬。“张阁部说的是，刘台这番举动，背后怕是有一整套谋算呢。”
刘守有知道这是自己出场的时候到了，赶紧将刘台此行的疑点前后说了一遍。李成梁皱眉道：“早知道这货如此居心不良，我便在辽东把他给——”张居正冷笑道：“你以为杀了谁都能赖给女真不成？你从前做的这种事，不涉及朝廷命官，我那里都收到了多少弹劾！若是换个人在我的位置上，你早就下狱治罪了！”
李成梁嘿嘿道：“下狱治罪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左右不过一刀斩下来碗大疤，在辽东冲杀这么些年，明枪暗箭都不知道挨过多少了，也不缺这一刀了。”
“你这是觉得朝廷里面只有你能镇守辽东？再没第二个？”
张居正斜睨着他，也是半真半假地质问。李成梁佯醉欲狂道：“岂敢岂敢，自然还有戚继光。”
张居正纵声长笑道：“朝廷里面是不是只有你二人堪用另当别论，但我可以告诉你，朝廷里面，只有两个人是真正在乎你的战绩的。”
李成梁愣了一愣。“一个是我，”张居正板着脸，指了指自己，又向着南面拱了拱手，“一个是皇上。”
土木堡以后，明朝文官对皇帝的尚武之心畏若蛇蝎。嘉靖朝中，曾铣稍有谋取河套之意，便被诛杀，从此以后，满朝文武都失去了开疆拓土的意愿，只要能保得京城没有警讯，就谢天谢地了。或许只有还半大不大，对世事尚懵懂的少年皇帝，还真诚地向往传说中的驱逐鞑虏的雄壮军威。“我倒不知道，原来张阁部还在意我这点微未战绩呢。”
李成梁自斟自饮了一杯，皮笑肉不笑。张居正道：“你明白就好，别以为朝廷现在对你大方是离不得你，不过是大家伙哄着皇上开心罢了。你老老实实把边镇上那些女真土蛮都安抚住，不让他们再闹事，少花些钱，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