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份指名道姓弹劾他的奏疏，还是出自他近年极力栽培的门生之手。奏折刚入司礼监，消息便仿佛涟漪般向四面八方扩展了出去。冯保拿到这通奏折，深吸了几口气才翻开。起题两句，“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
冯保目光一敛，这两句当真是好生厉害，正贴和那日李太后所说的皇帝没有亲政，所以政事有误，都算辅臣的，而国事顺遂，都是皇帝的圣德所至的意思。先把皇帝撇开一旁，以免惹到宫里反感。冯保心想，上次刘台告捷的奏疏，尚不能精确把握内庭的心态至此。他是这几个月闲置在家，悉心揣摩皇帝母子心意才有这番心得，还是另有高参？接下来第二条，是写太祖皇帝罢宰相一职，并不专设，这是祖制，而张居正如今以宰相自居，正是有违祖制。冯保一哂，心想内阁大学士的设置，可不是从张居正开始，若是他这指摘成立，先要追究到宣德年间去。再往后看，是翻高拱的旧账，冯保匆匆掠过，不以为意。接下来是抨击张居正给朱希忠求王爵封谥，在吏部任用私人等等，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朱希忠的封谥是李太后自己批的，任用私人么……哪一位首辅在任的时候，能不在吏部用自己人的？“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
冯保目光在这句话上停留了好一会。皇帝如今还年幼，虽然近年来渐有自己的意愿，但这一句话，怕还是说给李太后听的。李太后孤儿寡母，最怕被人动摇皇帝的权威，张居正一向对李太后十分恭敬，从太后上封号开始，桩桩件件都做到实处，李太后也是看在眼里的。冯保想了想，这样平白一句话，大概还不能令她当真动容。接下来就是些琐碎的小事，张家富贵，清丈田亩之类，也算是张居正近来被人非议的常谈，最可笑者，连张居正往内庭进献白莲白燕那桩事都被写了进来。冯保怒极而笑，将这封奏疏用力摔在案上。刘台这种上疏，大概正是张居正所期待的。没有真正致命的攻击，不足以令李太后决心撤换首辅，却足以刺激到万历皇帝重申对张居正、对新政的支持。冯保经历了无数风波，早已习惯了政治斗争无所不用其极，却依然不能平静地面对这样一封将张居正从头到脚说得一无是处的奏疏。这些年来，他耳边听到的议论中，对张居正的褒奖总是大大多过贬斥。从严嵩那时开始，便是政见有所不同，立场有所相异，朝中上下，多数人还是会高看张居正一眼。这些充满恶意，居高临下的指斥，对冯保来说格外刺眼。好一会后，冯保渐渐平复了些心情，问身边的周诚：“你去内阁看一眼，张老先生现在得了消息没有？”
周诚在内书堂读了一年，现在到了乙字班，课业有余暇的时候，才会到冯保身边干些杂事。他方才踮着脚从冯保肩后看了一会，小小年纪没过事，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听冯保吩咐后，撒腿就跑，冯保喝住他：“你慌什么慌？内书堂连这个都没教会你？”
周诚赶到内阁时，张居正已然仿效历任首辅被弹劾时的作法，将印章冠带封存，正要回家待罪。吕调阳这天已经负气回家去了，内阁中只有张翰。他这时似是六神无主，不时搓着手慨叹道：“怎会有这种事，那可是叔大的门生啊！”
围观的官吏们不由觉得他这句有些皮里阳秋，被自己的门生弹劾，在大明官场上大概也就出了这么一桩，众人多少有点看笑话的意思。虽然这时全都一脸严肃，却是迫不及待等着下衙后去和亲友闲话。张居正看到周诚扎在人群中，招手让他过来，面上容色淡淡：“这一阵怕是要辛苦你义父了。”
他随口吩咐了几桩近期的紧要差事，揉了揉眉心道：“前阵子为了辽东战事没睡好的觉，可有机会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