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的底细相当复杂，别人不知道，张居正却是一清二楚的。若是何心隐进了诏狱，会审出些什么事来，张四维这时有点不敢想。他回到吏部，强作镇静地办了会公事，最后随便从案几上拿了两个卷册，找由头去了文渊阁。张居正的值房外一向人来人往，这时等侯他接见的官员尤其多。张四维问人打听了一下，说是吕调阳在和张居正说话。内面传来几声争吵，似是吕调阳吼道：“便是严嵩在世之时，天下指斥为奸贼，亦不曾做过这等事！老夫要去奏明皇帝、太后！”
众人面面相觑，以吕调阳的性情，实在想不出如何会与张居正吵到这个地步。片刻之后，门砰地推开，吕调阳怒气冲冲，目不斜视，大步而出。等候的官员们试图拦下询问，被他用力推开。张居正稍后出现在门口，环顾众人道：“今日若无十分紧要的事，便先各自回衙吧，我一会要去宫里面奏皇上、太后。”
众官员里面有人略知一二，有人还十分茫然，这时纷纷行了礼，鱼贯而出。张四维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走向张居正道：“敢问太岳公，是否为灵济宫一事？”
“你知道灵济宫出了什么事？”
张居正反问。张四维勉强道：“今日路过灵境胡同时，似乎有锦衣卫在灵济宫出入——只是，不论灵济宫中有何不妥，这般突然清查总是有些……令士林惊骇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灵济宫怎么就能独享特权呢？”
张居正冷冷地道。吕调阳虽然是次辅，但是朝政相关的事他基本不太管，只是内阁开会的时候坐在那里附和两声罢了。他是个一心治学的，能让他动心的，大部分与学问有关。张四维知道吕调阳一个月也会去几次灵济宫，与何心隐等人辩析经义。泰州学派自王阳明后，渐渐发展壮大，嘉靖中期时，世宗尚不喜高拱以阳明学说教穆宗，另诏他人代之，而现在，翰苑之中，阳明学说已然成为绝对的主流。这其间，徐阶当政之际的努力推广固然功不可没，而徐阶下野后，他全力扶持的灵济宫讲会，更是居功颇伟。张居正查封灵济宫，差不多等于和大半个翰林苑为敌了。张四维无话可说，拱了拱手退开。这时一名内侍小跑过来，传谕说皇帝、太后召见，想来便是吕调阳去乾清宫告状的缘故了。张居正奉诏到了乾清宫，皇帝、李太后，冯保和刘守有都在，吕调阳倒是不在，似乎是被劝回去了。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张先生，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吕老先生气极了说了半日？”
张居正看了刘守有一眼：“锦衣卫已经查抄完毕？”
刘守有道：“禀阁部，大体抄查过了……何心隐得了消息逃走，并不曾捉到，其余人、物证俱在。与前先人犯的口供都对得上。”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那便由你奏明皇上。”
刘守有略过刘台的事不谈，只说因为秀才关说官司的，被捕入狱审问，问出他们都是常去灵济宫听讲之人，灵济宫常聚众抨击时政，将万历年间的施政说得一钱不值。刘守有是有备而来，将许多抄本递上，万历皇帝翻看了几眼，两颊通红，“砰”地摔在地上。“腐儒何敢！”
那些抄本之上，有抨击李成梁轻启边衅、虚报战功的；有嘲讽考成法贬抑君子任用小人的；有言之凿凿清丈田亩是与民争利，不知逼得多少百姓倾家荡产以丰裕国库的。万历朝以来说得上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帝以明君自许，平时里看到的也大多是好消息。这大概是他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冷嘲热讽的言论，一时间很是受不了。李太后咳嗽一声，对冯保道：“去捡起来，给我瞧瞧。”
冯保捡起来，双手奉上。李太后匆匆翻阅了一遍，轻笑道：“这又有什么？皇帝可还记得海瑞？”
皇帝愕然地看向李太后。“海瑞当日骂世宗皇帝，可是直接上了奏疏，辟头盖脸，毫不留情，说他亲近小人，不理政事……与海瑞相比，这些背后的议论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李太后眼睛扫过张冯两人，“如今你未亲政，便是政事有失，也不是我儿的过错。”
张居正跪拜：“若国事有处置不当，都是臣的过错，令皇上圣明稍黯，臣罪该万死。”
冯保随之而拜：“奴婢与张先生同受顾命，国朝之事，都是我们二人斟酌着办的，若是有什么不妥，也是奴婢无能，请娘娘、皇上降罪。”
皇帝冷静了一下，想到自己读过的那些有纳谏雅量的明君故事，稍稍平抑了一下心绪，扶起二人道：“先生与大伴治国的实绩，朕与母后俱看在眼中，旁人不知你们的辛苦，莫非朕也不知么？快快请起。”
张居正却不肯起来，恳切道：“还请皇上听臣一言。”
皇帝扁了扁嘴，冯保道：“皇上，还是听张老先生把话说完吧。”
张居正慨然道：“灵济宫若只是于政事见解上不同，臣绝不会与他们为难。然而灵济宫在逃的儒师何心隐，臣与他结交于微时，深知此人心术极深。若是任由他持续在京中撒布邪说，只怕皇上的威仪无存。臣实惶恐，故不惜得罪天下士子，也要去了这桩祸根。”
皇帝一时茫然，张居正便将何心儒早年的创建聚和堂的事细细道来：“所谓天下大同，则无君无父无亲，才能做出在海上占岛为王，自建一国的狂妄事来。他与汪直手下的倭寇，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足见对朝廷素无忠心！”
皇帝听得十分气忿，李太后冷眼旁观了一会道：“胡宗宪都平反了，当初与汪直结交的事也不必去说他了。这人虽说有些奇谈怪论，但朝廷正经当一回事来管，又显得大惊小怪了。”
张居正道：“太后说的是。只不过灵济宫一面对朝廷政事各种诋毁，一面传播这些歪门邪说，臣以为继续放任实为不妥。故此与司礼监商议处置。”
冯保接话道：“奴婢听说此事，原只让锦衣卫派探子进去稍作调查，没料到讲会盘查森严，不许锦衣卫入内，方起了些冲突。那何心隐应该是做贼心虚，一跑了之，如今对灵济宫如何处置，自然还是要看娘娘、皇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