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吕调阳将要主持万历五年会试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虽然是意料中事,但在京士子们愈发热衷于搜集了吕调阳流散在外的文稿研读,以期揣摩到他钟意的文风,多博一份好感。敬修得了冯保激励,又不愿再出门看人冷脸色,愈发勤奋用功,在家里狠读范文,反复练习,只与弟弟们彼此参详。但张居正看他近期做的文章,依然觉得隐隐约约差着一层,文字用典都无错处,唯少了些高榜文章应有的气韵。然而气韵这个东西,却偏偏最难琢磨。张居正瞧敬修已经瘦了一圈,忍心又打击他,便道:“做文章也不是临时抱佛脚的功夫,你近来用功甚勤,为父虽然瞧着欣喜,但也不愿你熬坏身子。明儿是冬至,京中颇有几处庙会,你不如和懋修嗣修他们出去游赏一番。”
敬修不肯:“过完年马上就要开考了,孩儿多读些书尚嫌不够,哪有玩的心事?”
嗣修插嘴道:“每一科到这个时候,庙会上会有些新的范文册子印出来,全是一些大书院的山长院主们揣测这一科题目做的策文,原本是给私淑弟子参照的,但总难免有流传出来的。大哥不如陪着我们去书肆中随意走走,或许能有所得呢?”
张居正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
他还特意吩咐游七多带些银钱,陪着他们兄弟三人出门玩耍。敬修满脑子都是这科一定要中的想法,整个人有些呆呆木木的,出门看到杂耍也不太提得起劲来,一心要去书肆。他们信步走到一间知名书铺前面,见一群举子模样的人挤成一团,不知在抢购些什么。游七便请三位公子去在附近茶铺里坐一坐,自己挤进去打听了一会,回来禀报:“公子,听说里面卖的是吕阁老为家中子弟备考亲写的策文,要不要也去买一本回来瞧瞧?只不过听说这会已然抢光了,要等下一批印出来了。”
嗣修甚是诧异:“吕阁老一向爱惜令名,如今他做了主考官,便是对家中子弟有所教诲,也万不会将这种文章流传在外吧?”
这大冬天日里,游七挤出了一头汗,边擦边道:“听说抄策文出来的正是吕阁老的族侄,说得有名有姓的,所以这些举人们才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买来学一学,决没有坏处。”
敬修摇头:“若真是吕阁老的族侄拿出来卖的,那必定是误导外人,减少自己对手用的,岂会没有坏处?”
“噗!”
邻座有人拍案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苦思甚久,倒没想明白这是哪一出呢。”
几个人诧异地看过去,只见那边坐着一个中年士子。虽然穿着便袍,但游七在京里交游得久了,便隐约认出来是一个不得甚得志的礼部官员。那人举杯遥遥相敬,自报姓名道:“在下礼部主事何洛文,诸位亦是今科应试的举子吗?”
敬修因为在京里见多了冷脸,所以并不打算攀谈,只含糊应了一声:“我兄弟来京游学,幸会幸会。”
没料到何洛文倒似对他甚感兴趣,就势坐过来,将一本文集放在了桌上。游七一看,惊道:“这位先生也买了一本?”
何洛文笑道:“我到得早,好奇心起挤进去买了一本回来,逐章看过,方能确认是伪冒的,反倒不如贵府公子,无需看过,便能一言道破。”
这时换成嗣修惊讶了:“尊驾对吕阁老的文章十分熟悉吗?”
何洛文大笑道:“我近些年来,大半时候都在誊写吕阁老的文章,岂有认错之理!”
众人这时注目于他身上,便觉得衣袍半旧,仔细看领口袖口处,颇有缝补的痕迹,可见他在礼部时日虽久,却不甚得意。何洛文口若悬河,将吕调阳喜好的典故文辞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又博引旁论,谈及历年状元文章的妙处,处处发人深省。敬修不由心痒,问道:“晚生平日做些策文,总觉得哪里还差着一筹,能不能请何先生帮我看一看,若有指点,自当重酬!”
何洛文起先似是犹豫,但游七在敬修的示意下取出一锭金元宝奉上。他眼中难忍喜色道:“即如此,我便抛砖引玉,为这位兄台稍尽绵薄之力!”
敬修与他约定携文稿来访的时间,兄弟三人便联袂回家去。路上敬修却又有一丝不安:“那人虽然谈得投契,又似有真才实学,但毕竟萍水相逢,却不知他是不是知晓我等身份,故意讨好父亲而来。”
嗣修却不以为然:“就算他确实为讨好父亲而来,只要所言无虚,又有什么可防的?游叔一会去查他履历,便知真假。”
游七频频点头,又道:“等老爷有闲的时候,看一看此人改过的策文,也会知道这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敬修听了这些话,便也不再犹豫。三十这一日,年节诸事终于料理完毕,看着还没到下衙时分,张居正得了片刻闲暇,想起来昨夜儿子们送了新写的窗课本子过来,便随手拿起来翻了翻敬修的。只看了几行,他便心头一跳,感觉与平日有微妙的不同。看完一遍后,他皱眉寻思了一会,正打算重新看一遍,忽然听见身后冯保道:“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呢?”
张居正头也不回,忙扯了他袖子过来道:“正想找你呢,来来,看看敬修昨日做的这篇文章。”
冯保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接过来看了一遍,很快就知道了张居正方才在思量什么。张居正满眼期待地问他:“你看敬修这一科,可能中了?”
冯保抖抖了手中的纸页:“与以往相比,多了许多深奥雅致的用典,且用得十分贴切流畅。这文风或许很对吕老先生的胃口。若以这文章的水准,自然能中,兴许还能高中,只不过……”他也一时陷入沉吟中。张居正郁郁道:“我觉得敬修未必敢拿旁人写的文章来糊弄我,心中一时是喜一时是忧,即盼着他一朝顿悟,能过了这道坎;又怕他当真生了歪心思。”
冯保道:“敬修是什么样的孩子,你我岂能不知,我想他文风突变,自有缘故,过年回去问问他便是了。”
张居正失笑道:“也是……我问都不曾问过,先自忧惧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