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在殿试名次上压一压,便也不太打眼——”说了一半冯保先自摇头,“不成。”
“不成的。”
张居正深思道,“皇榜已然张帖在外,若是殿试名次低过三甲,外面嘲讽之声只有更甚。他如今方入仕途,便成为众人非议的焦点,将来要何以自处?”
冯保叹了口气道:“你回头好好问问他这篇文章是怎么做出来的,皇上那里,我去跟他提点一下。”
张居正不由落下两滴泪来:“是我拖累了这孩子,我对不起他母亲。”
这些年来,冯保已经不太能听到他提起顾氏,这时提起来便觉得甚是惆怅,更有一丝不详之感。这时外面欢声笑语,前来道贺的官员已然上门来了。冯保轻拍了下张居正肩道:“今日你府上贺客必多,我也不去凑热闹了,你回去以后耐心问问清楚,事已至此,也不要过于焦虑。”
张居正听着张四维高声道:“太岳公得此佳子弟,着实羡煞旁人。”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却是皮里阳秋。张居正送走冯保,打整精神,应付了众人的道贺,只道:“我那几个犬子资质平平,一向不甚出众,我为他们的学业忧虑焦急,也非止一日。幸喜最近几个月,似乎终于开了窍,写得文章略可入眼,这次被取中,算是我张家坟上冒青烟吧,此时我还恍若梦中呢。”
他也不管众人到底有几分相信,又有几分刺探之意,三言两语将他们打发了出去:“这时是内阁值房,不宜久叙家中之事,诸位的好意,这里先谢过了,回头必定具帖邀诸位至家中一聚。”
张居正打发人去贡院中,抄来敬修三人的应试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至回府时已经入夜,张府门口尤是车水马龙,门房的嗓音都吼得有些哑了,张居正吩咐轿夫从后门悄悄进去,直接到了内宅之中。王氏在正院里也不清静,好几位京官的夫人在那里殷勤话说个没完。张居正让丫鬟们去通传了一声,王氏才好说歹说,将她们请了出去。王氏红光满面,身上没有一丝酒味,倒好像已有半醉一般,笑吟吟地出来迎接。张居正实在不忍破坏她的兴致,勉强笑了笑道:“敬修和嗣修呢?在前院陪客吗?”
王氏嗔道:“老爷今晚也不早点回来,自然得他们去陪了。”
张居正道:“接下来还有殿试呢,让他们也不要把心玩散了,去吩咐一声,教他们早早散了,回来我还有话要说。”
王氏虽然嘟囔道:“这大喜的日子还要训话……”但还是转身出去吩咐家仆。不一会,敬修嗣修和懋修都被唤了回来,懋修虽然这科没中,有那么点黯然,但他毕竟年岁尚幼,一科没中不算什么,这会跟着哥哥们喝了会酒,也显得兴致勃勃。他们到张居正面前行过礼,张居正却没有叫起,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们。片刻后,他们酒醒了大半,心中发毛。敬修好不容易攒起勇气道:“不知父亲大人有何训示?”
张居正将三篇策文扔到他们面前:“你们这几篇文章,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敬修等人手忙脚乱地接过来,彼此对望一眼。他们先前商量过,将何洛文押题一事闷在心里,总想着父亲知道中榜后一定不会深究。没料到这才一日功夫,张居正便有察觉。而三兄弟互相都知道之前结的同盟不甚牢靠,谁也没有在张居正逼问下硬顶到底的意志。敬修便头一个当了叛徒,扑通跪倒在地:“父亲大人恕罪……”敬修将押题的事老老实实说来,何洛文事先预测的题目,有一道与他实际的策论题十分接近。敬修将那一篇背熟了,虽然下笔时也觉得有所不妥,然而即已背得纯熟,临到场上时想另写一篇,也踌躇良久,无以下笔。最后只好咬咬牙,硬生生将那一篇填了上去。嗣修也大略如此,倒是懋修心气甚傲,并没有用心背何洛文作的文章,全是临场急就的,所以名落孙山。他们战战兢兢听完,张居正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好一会方问:“那位何先生当真是自己押中的?他有没有参与这次会试的阅卷?”
“没有没有,他在礼部一向不得意,这些场面上的差事轮不到他。”
敬修连连摆手,“吕阁老也只是常用他做些抄录,传话的事,便是要与人商量会试策论题目,也绝计不会跟他说!”
张居正道:“你明日将他请过来,如此良师,自当重谢。”
敬修偷窥张居正神色许久,一时不敢断定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好领命而下。次日张居正往请了假,说要在家中宴客,他真正想宴请的人,只何洛文一人而己。宫里听说张府喜事,赏赐了好几件上品笔墨,让冯保送过来。贺客们看到司礼监掌印亲临,不由交头接耳。“张家大公子的会元,都传说是旁人代作,偷换进试卷中的,宫里莫非全然不知?”
“你看冯掌印亲自过来赏赐,怕是殿试也要独占鳌头呢!”
“听说如今皇上亲自过问大婚的事,被张阁部直接顶了回去呢。”
“张阁部这可真是……啧啧,权势遮天呢……”张居正率儿子们出来接旨领赏,将冯保从一拥而上奉承的贺客人群中拉出来,小声道:“你来得正好,陪我见一见那个何洛文,看他是何居心?”
冯保今天过来颁赏原本也有这个用意,点点头,他一边走一边道:“皇上那里,我去提了一提,皇上便道,张老先生亲自教出来的公子,得个会元又有什么稀奇的?吕老先生还能舞弊不成?朕还要钦点他一个状元呢!”
张居正喟叹道:“皇上恩遇没齿难忘,可惜敬修怕是当不得皇上这一赞呢……”冯保道:“我劝过皇上了,殿试虽然不糊名,全由皇上钦定,但也要照文章排名,不可以先存了成见。皇上答应了到时候酌情处理。”
592张居正捏紧了冯保的袖子:“端赖你从中周旋了,前几日你突然那样说,我还以为你与皇上闹了什么不和。”
冯保知道郑秀女的事在皇帝心中造成的芥蒂尚在,但如今这个时候,他愈发不愿提出来让张居正担心,只笑了笑,便随着张居正走进书房。何洛文在敬修的陪同下已等候在书房,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张居正和冯保反复盘问了何洛文许多细节,何洛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将自己揣摩吕调阳出题思路的过程一一道来,听起来竟是无懈可击。张居正遂道:“虽然此法有些讨巧,但小儿得中,全托先生之力,鄙人不胜感激。”
何洛文正欲装模作样地谦逊几句,张居正却又声调一变:“然而先生可知道,如今京中四处议论声起,都说小儿中奖文章,系开试后他人代作,混入贡院之内!小儿若不得中,亦是常事,如今虽然高中,却被谣言辱及家门!”
何洛文大惊,忙道:“哪有此事,哪有此事!开考后,考场何等森严,我又未得差事,便是半步都踏入不得。”
冯保突然开口道:“我让锦衣卫去查过,他确实不曾去过贡院。”
何洛文愕然失色,全然没想到自己已经被锦衣卫查过了。张冯两人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幅神情不似作伪,张居正才放缓声音,拱手行礼:“我今日听了些荒诞不经之言,对先生多有得罪了。”
何洛文见张居正一会声色俱厉,一会又温文有礼,一时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今日先代小儿奉上谢师薄礼,过几日今年考成完成,先生当有喜讯。”
何洛文听了,先前的惊悸尽数忘了,欢欢喜喜地拿着谢礼退出。倒是敬修听到父亲这,甚是震惊:“真有这样的传言吗?”
冯保道:“京中各处书院,已经传开了,说不定如今府上的贺客们,正在窃窃私语呢。”
敬修一时脸色煞白:“父亲,要不……您上报朝廷,说我身子不适,殿试我就……”“你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
冯保打断他。敬修想起冯保此前告诉过他父亲在朝中其实孤立少援,盼着儿子们能助他一臂之力,不由痛苦地垂下头。“皇上派了你冯世叔来家中道贺,你若辞了这会元,是要给皇上抹黑吗?吕调阳如今也算你的恩师了,你是要让他得个营私舞弊的风评?你不去殿试,是想让你的弟弟们的十年寒窗也全都白读吗?”
张居正一连串质问下来,敬修张口结舌,恨不能大哭一场。“行了,你中会元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我们都不信能够如此巧法。但是即已中了,你就安心准备殿试吧。若想让天下人服气,最简单的是拿出一份无懈可击的殿试卷子来。”
冯保拍了拍敬修的肩。敬修咬咬牙,拜谢后退了出去。敬修走后,冯保又和张居正密议了好一会。灵济宫关闭,何心隐出京后,锦衣卫反而加强了对各处书院的山长院主们的监控。何洛文本人似乎是没有问题,但他身边那些时不时一道喝酒发牢骚的穷酸京官朋友们,却不乏与原灵济宫士子关系密切的。吕调阳昨日知道会试结果,出了贡院后没去内阁,在家里摔了两个茶盏,连最宠爱的小儿子都被他骂了一顿。清流中的这番议论出来,对他的声名妨害亦是甚大,这件事若有主使之人,想来也不是他。然而科场舞弊的说法,陆陆续续,从民间议论,变成弹劾奏折递送到皇帝案前是迟早的事。这种言官群起攻之的情形,张居正和冯保从嘉靖年间开始旁观,后来逐渐参与其间,早就习以为常。能在群攻下安然存身的,一来需有主上的信任,这一点,至少眼下张居正还不缺;而想要打个漂亮反击的,就需要提前查探到可能领头上奏的人物,寻出他一些有违礼法,言行乖张,贪贿舞弊的罪名来,由自己一方的言官随后奏闻。其实张居正一向很讨厌这种双方言官狗咬狗式的争斗,如今他有考成法在手,却有更实际的做法,就是细查他们和他们的近亲有无不称职之处,若有,便堂而皇之地将之罢斥解职。何心隐如今的行踪,一直在严密的追查之下,与他往来密切的文人,都被锦衣卫严密监视之中。张冯二人将他们一个个圈出来商议了好久,直到入夜,冯保才打算告辞。然而就在此时,王氏忽然派人来请张居正,说有至紧要的事。张居正一愣,让冯保先在书房稍候,自己快步去了正院。却见王氏房中,两个嬷嬷俯地痛哭。张居正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王氏迎上来慌张道:“老爷,老爷,刘家说要休了妙真!”
“胡闹!”
张居正勃然大怒,“他刘家敢!”
两个嬷嬷是妙真带去刘家的陪房,这时抽泣道:“老爷,夫人,大小姐让我们回来禀告,说在今日子时坐化,已经让人收拾去了大觉寺!”
张居正怒气冲冲地出来,跟冯保三言两语说完,冯保也觉得十分诧异,便吩咐随从拿了他的腰牌去找刘守有调一队缇骑去大觉寺。他自己与张居正,和张家的儿子家仆一起,先行赶了过去。到了大觉寺,遥遥听到婴儿啼哭声,众人一怔,过去一看,只见刘春带着几个家人,一旁车里面有婆子陪着一个年轻妇人,手里抱着个初生婴儿。敬修一眼认出来是刘春房里的那个妾,劈面问道:“你这贱婢,欲要逼死主母不成?”
那妾侍大哭起来:“奴家哪敢,是老太爷发脾气,小姐说与刘家缘尽了,便要来这庙里。老爷倒是拦了没拦住,要奴家带着小公子过来,盼着能令小姐回心转意。”
她说的颠三倒四的,谁也没听明白,那边刘春听到敬修的声音,飞奔过来。他还没说上一句话,己然被舅兄弟们揪住揍了好几拳。张家儿子里面,只有简修是习武的,张居正看他有挤进去动手的意思,方开口喝止。敬修尤不肯放开,恨声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将妹妹嫁给你这禽兽!”
刘春气苦道:“我父亲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谁想到她气性这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