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进宫门,朝拜年轻的万历皇帝。皇帝亲提御笔写下策论题目,令读卷官分发下去。“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敬修看到这道题,联想起父亲所受非议,妹妹厌世而去,不由悲出中来,一时将诸般杂念尽抛脑后,提笔疾书。皇帝头一回主持殿试,十分谨慎勤力,所有策论卷子,自己全都一一批阅过,通宵未眠。冯保再三劝皇帝保重身体,多看几日无妨,皇帝却憋着一口气,坚持要看完所有的文章。皇帝虽然将经史读得甚是纯熟,却从不曾研究过八股文章的套路,读卷官们力荐的文章,于策文上可谓登峰造极,在皇帝面前却仿佛是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敬修殿试的卷子,更多结合时政,论述圣人之言的精妙处。皇帝自幼是被张居正这样教大的,看这一番论述十分亲切,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不由拍案叫绝,要点敬修为状元。但在读卷官马自强等人看来,张敬修这篇文写得十分浅显,对经义解读并无奥妙可言,只算平庸之作,极力劝皇帝,哪怕是看在张居正的份上,给一个二榜出身已算优待。两边争执甚久,冯保亲送了羹汤过来,从中说和,皇帝勉强同意让一步,点敬修为榜眼。殿试放榜之日,张敬修的名字在端门前的皇榜之上,格外刺眼。满城失意的落第举子口耳之间,张居正为儿子中榜营私舞弊的议论益演益烈,渐渐地,批评从私下转为公开,如预料中一样,出现在了万历皇帝的案头。万历皇帝这一阵开始亲自处理公务,一开始还兴致勃勃。但日复一日地批阅这些言之无味,捕风捉影,玩弄文字游戏而洋洋自得的奏章,不久就厌烦起来。他将参劾张居正的奏章翻捡出来,砰地扔给冯保,怒气冲冲道:“以后这种狗屁不通的奏章,大伴不必再拿来烦朕,替朕狠狠地骂他们一顿便是!”
冯保正色道:“皇上尚未亲政,觉得处置国事太过烦难,是必然之事。然而明岁便是亲政之机,奴婢与众侍讲学士悉心教授皇上这些年,莫不是盼着皇上能早日娴熟政事,做个圣明天子么?岂能因为一时烦难,便不肯批读臣子们的奏章?”
皇帝叫苦道:“朕原以为官儿们上奏章,总归是说些政务,没料到一看十几本,全是这些车辘轱的废话!敬修的榜眼是朕亲自点的,文章是朕亲眼看的,这些人却一个二个地妄加揣测,攻讦张先生行为不端,这岂不是在说朕没眼力吗?”
他从中翻出来吕调阳的奏章,尤为气愤:“你说这个吕老先生,他还选了张敬修会元呢,他怎么不说自己有眼无珠,拿国家抡才大典当儿戏呢?”
冯保知道吕调阳现在是有苦说不出,会试是封名誊写的,他又是个古板的,不愿违规私拆封边,他只能猜测谁是敬修的卷子,低低地给分,完全没法预料到张敬修的这篇文章,文风气韵与从前送上来的请教的策文全无相似之处,又确实对他胃口,便选中了会元。如今朝野间议论他的话也很难听,他憋了一肚子气,无人可诉,从不参劾旁人的,这次也上了个折子,说张敬修高中榜眼一事,似有不公。冯保虽然规劝了皇帝一顿,但身为司礼监掌印,他的差事本来就是帮皇帝批阅那些他懒得看的奏章,所以也接了下来,各自写了几句驳斥的话了事。与此同时,那些参奏张居正不法之事最得力的官员,陆续被查出行止不端,办事不力,被罢斥了一群。渐渐地,这股风潮才弱下来,似乎将要消停了。没想到这个时候,驿骑从江陵飞驰而来,递送了一个令张府上下措手不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