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提灯笼……” 两个人都藏着心事。徐从想着陈羡安,有点走神,待他回过神时,却猛然发觉秋禾已经提裙走了十来步。他迅疾的追了上去,喊道。 “不用了,这条街巷我走了好几次,路熟了,不用再打灯笼了。”
“今天的月色也不错。你瞧,月亮好像赵家在书房里摆放的那一个玉盘。月光足够了,我不用打灯……” 秋禾丢下了这几句话后,就绕过街尾,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 …… 现代。 工地,夜班刚下。 徐建文走到小卖铺,买了一瓶四块钱的冰红茶。他仰着脖,冰镇的饮料被他咕噜咕噜喝了一小半。直到他感知到胃里装满了水,沁出的热汗湿哒哒、黏糊糊的粘在背心上时,他才停止了灌水。 吁!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吐气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从霓虹街道走来的妻。 “你和晴儿又闹矛盾了。”
徐晴妈盯着徐建文流淌着豆大汗珠的脸颊,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关心,或者心疼的神色。只是过来平平静静的打了声招呼。 婚姻持续久了的夫妻都是如此。 “没什么。孩子长大了……” 徐建文摇了摇头,他将半瓶一升的冰红茶塞到了口袋。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两个人互视了一眼,无声言语,走到了夜市的烧烤摊子。 西京夜市的小吃很丰富。炸鸡、烤串、炒苕粉、冰镇酸梅汤、熏肉大饼、唰唰什么的,应有尽有。 “两碗汇通面,菠菜的……” 徐建文又叫了一顿吃的。 汇通面的做法只是普通的家常面,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做此面最早源于咸阳的汇通十字。汇通面通常有两种面,普通的手擀面和加了菠菜、弄得通体绿色的手擀面。 俄顷,装在纸碗的两碗面被摊铺老板端了上来。 黄脸婆的妻在面端上来的时候,给他碗里挑了三分之一,又给他倒了一碗面汤后,搅着面,这才打开了话匣,“你爷爷的事你少管一些,咱们能出一部分医药费算是不错了,没必要请假专门跑一趟……” 夫妻二人虽然都在西京工作,但徐建文是干塔吊的,得随工地走,所以两人并没有住在一起。故此,这三五日发生的事情,最近才被徐晴妈所知道。 “吃面。”
徐建文简短的说了这两个字,再也没吭声。 他眼朝纸碗盯,专心吃着面。 老爷子是他的爷爷,而不是徐晴妈的爷爷。若没有他和徐晴,老爷子相较于妻,只是一个陌路人。指望一个陌路人显然不现实。他为了大家,她为了小家,都是为了家,没必要置气。 两碗面吃完。 徐建文付了帐,他看了一眼妻子,“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女人盯着面前的男人瞧了几眼,也没有多说话,默默的点了点头,融入了夜市的过客之中。 一支香烟点燃,徐建文坐在路边摊旁缓缓抽着。 一根又一根……。 走到医院的时候,他怀里小半盒的香烟只剩下了零散几根。 他止步于住院部门前,顺手掐灭了指缝中燃烧的烟蒂。 “爷爷,照片上的人……是于老师,不,是叫于青的那个人,他不是你,他是于青,你为什么选择骗老姑,还有晴儿他们几个?”
315病室的门被推开,徐建文看着仍未入睡的老人,他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张照片是他在校史馆拍了照后,立即发给徐晴的,当时他并不知道相片里的少年究竟是老爷子,还是别的,只是下意识的认为是老爷子。但事后,他又将那张照片拿给了门卫老大爷看。 “这中间蹲着的少年,是于老师。”
校卫室,躺在摇椅上的老大爷如此道。 门卫老大爷是于老师的弟子,他记得于老师的相貌。所以这话,应该假不了。 至于徐蓉这个老姑为什么没认出来……,倒也不难猜。老爷子一直活着,他在人的印象中,一直是这幅苍老的面容。但于青死的早些,他的相貌在学生的记忆中还定格在了五六十岁,与照片上的少年变化不大……。 “建文,你刚干完活回来?”
“一身的烟味。”
躺在病床上的徐从没有着急答话,他先训斥了一句徐建文。 他是讨厌抽烟者的。从年少时就开始讨厌了。 徐建文瞬间噎住了话,他喝了两口放在口袋里的冰红茶,将嘴巴里的烟味压了下去。 “小时候,我经常好奇爹的烟袋锅子。有一次,在他午休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偷走了他的烟袋锅,我学着爹的模样,装烟叶子,点烟,抽烟。我抽了一口,烟炝的我难受……” “爹抽烟那么享受,不可能我抽烟难受。我学着爹的模样,磕了一下烟袋锅子,然后再去抽。呵!抽完后,还是那个味道。自此以后,打心底里,我对抽烟这件事总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说说间,徐从已经颤颤巍巍的走下了床,他坐在了靠在床边的轮椅上。然后双手推着轮椅走到了窗台。到了这里,呼吸一点新鲜的气息,他整个人都会觉得舒服不少。 徐建文亦跟了过来,小心扶着轮椅。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听了后,你或许就会明白了。”
将窗帘拉上,徐从眺望着远方的不夜城,叹了一口气。 他在弘文学堂埋了一个匣子,藏了一些照片。 但这照片,看来是……终究难以重见天日了。 “爷爷,你说。”
“建文一直听着呢。”
徐建文顺着老爷子的目光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个稀奇来。他拉了一个马扎,陪坐在老人身边,然后重重点头。 他过来道出照片是“假”,并非是为了质问老爷子。为了这一件事,质问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必要。他过来,仅是因为这件事是“假”的,心中好奇,所以才过来问一问,在无人的深夜探知老爷子的真心话。 他仍是饶膝的孙子。 社会的阴险狡诈不可能带到家里。 “宣统二年的冬季,徐家老太爷死了,起灵的那一天,一个小长工看着脖项带着长命锁的少爷默默转身离开,他瞧见了少爷手中攥着的糖纸,但还是走了,他和大虫一起闹着玩,不敢再和少爷有什么牵扯了……” “少爷有一天找到小长工,喝问他为什么躲着他。小长工看着和他个子差不多的少爷,只是木讷摇头,什么也不肯说。小时候是小时候,长大了,就得懂规矩了。小时候我们是玩伴,长大了,他就是老爷。”
“自此,少爷和小长工再也没说过什么话。”
“宣统四年初,少爷剪辫躲在了屋里,没敢出来,外面闹的很凶。又过了一阵子,少爷结婚了……,田少奶奶长的可好看了。娶了妻的少爷对小长工冷漠了许多。小长工恨起了老爷,他无时无刻都在盼着老爷去死。也是那年,乱兵打断了爹的一条腿……” “白狼来了。他们攻打着新野县城,又席卷了乡里。大虫和小长工看到了机会,他们打算投奔白狼。小长工被家里看的严,误了时辰,没跑成。大虫走了,他杳无音信的走了。”
“小长工继续过着他的苦日子。大概是什么时候,在他娶妻前,应该是吧。少爷从洋学堂回来了,大虫也回来了。大虫一枪崩了少爷。原来他是跑到山上落草为寇了,成为拦路的劫匪,真正的山大王。在杀了少爷的这一天,大虫冲进了徐家的后宅,他凌辱了田少奶奶……” “小长工也入了后宅……” 寂静的月色下,徐从讲述着过往。 “爷爷,这个小长工是您?”
徐建文吃惊。 今晚老爷子讲的过往,可是和先前的截然不同。明明是一个人,怎么会有两样的人生。这绝不可能。 “是,也不是……” 徐从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是自己在临死的那一刹那,灵魂入了一只狐的身体。还是说,从头到脚这一切都是虚妄。徐二愣子从来都只是徐从。毕竟爹的腿确确实实断了,照片里的小少爷是于青,而不是他。 “卖柿子的那个少年是谁?”
徐建文想起了老爷子提及的一件事。 宣统三年十月,入冬的那一天,老爷子碰见了一个卖柿子的少年,可怜了了他一次。 如果说,众多故事有一个契合点,那无疑就是这里了。 混乱的记忆,并非无头无脑。 “他?可能也是我吧。”
徐从剥开一个橘子,小心的吃了起来,他的假牙已经卸了下来,吃橘子不能咬,只能用口腔的压力榨出果汁。 他回想在弘文学堂对街碰到的那个少年。 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少年的面孔了。 狐的记性并不怎么好。在另外一个时空,这已经是时隔两三年的事了。后面它再也没有碰见过卖柿子的少年。人命如草芥,可能是死了吧。白狼作乱,死的人不少,乌泱泱的一片,全部都是死尸。 “他是于青……于老师吗?”
久受信息流冲击的徐建文,立刻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卖柿子的少年是于青! 真正被可怜的人,不是于青,而是老爷子。 “不,他不是。”
徐从继续摇头,“我记不清他是谁了。人老了,容易忘事。如果于青是我,那么我早就死了。若我是于青,这照片的少年……就是我了。”
这句话一出,徐建文立刻击毁脑海里的荒诞想法。 老爷子不可能是于青。 照片里的少年是于青,不是老爷子。 “爷爷,究竟哪个故事才是真的?”
徐建文有点抓狂。 人不可能有两段不一样的人生。而且老爷子的讲述又那么的真实……。 无论是哪一段的人生经历,他都看不出其中的真假。 “建文,你给我取一些柳条来。”
徐从吩咐了一句。 一小捆柳条很快便放置在了他的面前。他手摸着柳条,一股浓厚的熟悉感又涌上了心头。他是那个逃荒的可怜人。他编着柳筐,“真假分的那么清干嘛,我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 人如果坦然面对死亡的话,一切都会变得从容。 他既然有死的准备,那么分清谁是“徐二愣子”,谁是“徐从”,就并无必要了。 “是啊,老爷子都快死了……” 徐建文闻言,亦内心释然了。 执着分一个对错,那是年轻人。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趋于调和的。强辩哪一方是真是假,并无意义。 二人没有再说话了。 刚才真假照片的事,老爷子虽没在这一方面说,但徐建文已经了然了。照片真假并无所谓。纵然照片里的少年不是老爷子,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谁能论证老爷子说的是假的? 假的真不了。 事是真的。 不论是小长工,还是入学堂的长衫少年。 老人趁着夜色编着柳筐。 徐建文看了一眼,感到无趣。他摸出兜里的手机,玩了一小会。但很快他便觉得在此地玩手机不大适宜,于是重新放了回去。 他走到病床旁的桌上,看到了一个速写本。 是徐晴的笔迹。 他翻开速写本,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良久,他又坐回了马扎,“爷爷,秋禾为什么在你的讲述中,提及了这么多次?”
记东西的徐晴,或许会下意识的忽略了秋禾。但作为看故事的人,他一页页翻着,很快便察觉到了这个叫“秋禾”的婢女,与其他婢女的不同之处。 其他的婢女,老爷子一笔带过。偏偏秋禾这两个字,在速写本上至少有十余次的记录。这里面,应该有故事,他亦是过来人。 “她?” 枯竹般的手压实了柳筐上的柳枝,徐从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我和赵家的少爷有交情,她和我碰面的次数比较多……,民国三年的春,她就赎身了,嫁给了一个锡匠,过了一年,她怀了,生了盼弟和念弟……” 他和秋禾的事,不怎么光彩,难以讲述给旁人听。此外,秋禾已经嫁人了,她不是他的私有品,他得顾忌她的名。哪怕她的人早就埋在黄土里不知多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