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守旧派(1 / 1)

“生了两个孩子,挺好的……”  徐建文点头,顺着老爷子的话往下说。  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卡了壳,不知该说什么了。速写本被翻开的一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其中一行这样写道:“她叫来弟,七岁被卖到了赵家。”

又一个轮回吗?  徐建文合上了速写本。  “锡匠对她不错,虽只生了两个女儿,没生儿子,可他对她应是好的,扯着新布让她给自个做衣裳……”  老爷子仍在陈述。  “爷爷,你信佛吗?”

徐建文从马扎上起身。  他靠在窗台边,体受着迎面吹来的晚风。  忽的,他想到了什么。  可能是心底里突然冒起了这句话吧。  他说了出来,询问老爷子。  “佛?应是不信的吧。”

“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徐从愣怔了一下。他生在旧时代,可也经历过新时代,思想已经被改造。那个年代的人,鲜少迷信。只不过在经历了狐仙之事后,他又不大能确信这个世界究竟有无神佛了。  当然,他亦不坚定狐是神的创造物这一件事。有可能这是另一种的科学。还没被人验证的科学。  格致科的先生说过,这个世界并无鬼神。  ……  ……  “号外,号外~”  “段总长率军已击毙白狼王,白狼死了……”  “号外,白狼惨死在鲁庄……”  八月初,一个雷雨后的清晨,县城的街道上还残余有许多的小水洼,被急雨骤打凋零的树叶一片片的贴紧在这边缘。早晨推开门去卖芝麻烧饼、火烧的信子爹刚离开没多久,就激动的返回了杂院,告知租户们这个好消息。  紧接着,一个个报童便穿梭在里巷之间,拼命兜售着一份份牵动新野阖城百姓的时报,浑然不顾飞步时溅在身上的黄斑水泥。  信子爹是住在原来二超子赁房的租户。  他有一个叫信子的儿子。所以杂院的人称呼他和他妻子就叫信子爹、信子娘了。至于原来的本名,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只是个称呼。  (101章提过。)  仅是这一两句“号外”,就立刻将白狼兵延续在新野县城近一年的恐怖气氛轰击的烟消云散。不管是士绅,还是市井百姓,都吐了一口憋闷极久的气息。  “信子爹,你说的是真的?”

来福儿急问了一句。  他这个裱糊匠,按理说和白狼兵乱并没什么牵连。糊的窗户纸到了一定的年限,该破就破,不会因白狼来不来而改变。但因白狼兵乱,官府要剿匪,所以他每出一次工,就要上缴一回捐税。  这捐税专门用作围剿白狼兵的军饷。  “真的假不了,你听,门外的报童不是在喊吗?白狼王已经被段总长击毙了,白狼王死了,这白狼祸也是时候完了……”  信子爹也是满脸高兴,“你要是不信,买一份报,问一下徐小先生,徐小先生识字,你让他看看不就完了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纵然报童在喊白狼王被击毙的消息,但谁知道这是不是报童为了卖报故意吆喝的一种说辞。  一份报并不贵,信子爹撮使来福儿道。  “六月,白狼兵长驱入陕,逼近西京,贼势凶猛,张陕督……,又一路攻打到了川地,欲要从甘南进川,幸得川军阻击……,七月,白狼兵回豫西,段总长亲自临阵指挥……”  信子爹惊动的人不单来福儿一个人,徐从亦听到了。他上学需要早起,只比卖早餐的信子爹娘晚上两刻钟。他拿着来福儿买回的豫兴报,看着上面的报道,一字一句的念道。  话音落下,杂院的几个汉子都露出了喜色。  他们都交了剿白狼的捐税。白狼王死了,那么这捐税也能停了。此外,徐三儿的一条腿就是被白狼中的绿林好汉踩断的。  “好,死了好,狗娘养的,他死的晚了。”

徐三儿咧嘴笑了一声。他如视珍宝的将报纸折叠好,放到了怀里,贴身保存着。他是最期盼白狼王死的一个人。  “那是我的报……”  来福儿见此,眼睛瞪圆了。  但他没真的将话说出来。报纸读过之后,就不怎么值钱了。他和徐三儿是老搭档了,有一定的交情,还犯不着为一张报生气。  “信子爹,给我来一个芝麻烧饼。”

徐从掏出一个铜元,递到了还未出摊的信子爹手上。芝麻烧饼是早就烙好的,不然真要出摊再烙,就迟的多了。  一个芝麻烧饼卖一个铜子。  他咬着烧饼,来到学堂。  讲堂的几个先生们亦说了此次早间的新闻。  “惜哉!白狼王虽是叛匪,可要不是张豫督横行暴敛,盘剥豫省,也不至于有了白狼祸……”  时务斋的一个年轻先生叹气道。  新式学堂之新,正在于言论自由。要是搁在外面,他这般同情白狼王的话是万万不能宣之人口的,但在学堂里,只要他不是支持南方乱党,一些挑动人心的“蛊惑之言”并不会遭至太多后患。  “是啊,白狼兵是可恶,但上任的张豫督也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他苛捐杂税,豫省乃至全国焉能出这么大的乱子?”

“这祸是张豫督引起来的……”  “没有张豫督,就不会有白狼祸。没有这黑暗的世道,白郎兵不会存在。正是因为黑暗的世道,才滋生了白狼祸……”  很快,讲台下便有学生争相附和。  时务斋的先生点了点头,双手下压,示意安静,“我很欣慰,你们能多角度的去思考这件事,而不是因为一两句报纸上的言论就对其确信不疑……”  “徐从,你为什么不说话?”

新先生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少年,他皱了皱眉,“你可是有什么高见?若是有,但说无妨。少年就该是少年,不应老气。”

时务斋也就十五六个学生,人数并不多。谁附和,谁反对,他站在台上,看的一清二楚。不过他说话亦是和气,并不咄咄逼人。  “还请徐同学发言……”  他微躬了一下身体,说道。  经历的世事多了,人就很难热血起来。徐从做惯了吏。吏的一举一动和学堂里朝气蓬勃的学生们总会有点不同。其外,新先生也并非是针对于他。而是在时务斋中,以“求实”为第一要务,探得真知才是实。  “陈县长去年已经离职了……”  徐从起身,先是陈述了这一句。他看着眼前的同学和梳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诸位讨厌张豫督,而为白狼唱赞歌,亦大可不必。白狼动乱,大户是有遭灾,然而能坐在讲堂中继续念书的……,基本上家中没有遭灾。”

他说完这句话,朝新先生揖了一礼,坐了下来。  若是未遭遇新野白狼兵乱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说的话颠三倒四。但在新野本地的大户人家,却绝对会明白他话里的本义。  譬如赵家,虽挺过了白狼兵乱,但接下来被官府勒索出去的银不少。这也是为何在座之人痛恨张豫督多于痛恨白狼祸的原因……。  讲堂静谧了一会。  接下来,便是四五个人的鼓掌。  新先生也鼓了一下掌,“徐同学说的在理。我们痛骂张豫督之余,是不应该认为白狼们是好人。然而倘若我们去分析谁好谁坏,一个人总归有那般的不好或者坏处,那么岂不是天底下的人都是坏人了?”

“白狼,他们追求的也是民主、共和……”  “他们亦响应了再次格命!”

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白狼的失败,是共和的失败,我们应该予以惋惜。”

他大胆的言论道。  时务斋,不讲时务就不算时务斋了。  徐从沉默了一下,没有讲话。  他只是一个在新野小地方生长的乡间少年。他不知道白狼兵有多么多么好,他只知道,白狼里的绿林好汉打断了他爹的一条腿。  时务斋的学生们激烈鼓掌。  下课。  讲堂内议论纷纷。  “徐从为什么没和先生继续辩驳?我觉得徐从说的话挺有道理的。当然,先生说的话亦有道理。只是……”  一人挑起了话头。  做同窗,哪能一直一团和气。固然刚才徐从的话有一些讥讽他们这些少爷的嫌疑,但他们是接受新思想的学生,不会因这点置气。  “你知道咱们时务斋以前的讲师吗?他是如今的学监,是县里的教育科科长,他曾是徐从的老师。”

另一人给新入学中一的同窗科普道。  时务斋,颇似兴趣社,可以允许不同年级的学生加入。不过它和兴趣社不同,它每周会有固定的授课时间。  “刘先生投奔了官府。当学生的,当然不好诽谤老师了。”

“有了一个守旧的老师,真是件可悲的事……”  几人摇头叹气。  徐从将一切都听入了耳,他收书包的手僵了一下,想要上前解释。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从容,继续收拾书包。然后背着单肩书包离开。  解释不清的。他和许多人解释过,先生并非守旧之人。但他的解释,就像是石沉大海,难以掀起什么风浪。八股秀才的老夫子,当官的刘先生,学堂的学生们以这相似的名词,将他们归为了一类,都是守旧派。  讲师寓所。  敲门,入内。  “这是你师娘刚熬好的粥,你尝尝。”

坐在花梨木办公桌后的刘昌达见到了门生走进,他脸上挂起了笑容。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勺子舀着粥,将其分润到了一个茶盏,递了过去。  粥很甜,加了糖,是红豆杏仁粥。  徐从啜了一小口,等粥米入了肚。他道:“先生,你听到外面的消息了吗?白狼兵败了。白狼王被段总长击毙了。”

这消息和先生并无多大关联。  但入了门,总要说些事情。白狼兵这个时闻很适合介入。  “他闹腾不久的。”

刘昌达点了一下头,“太平天国闹的那么凶,还不是落败了。如今的局势,不是说起义就有用的。”

“我在东洋的时候……”  “东洋,是强国了,列强之一。我留学的时候,正值东洋和罗刹国打仗,东洋赢了罗刹国。可你知道吗?东洋的平民饿殍遍野……。”

他说完话后,继续小口小口的喝着粥。  “先生,你的意思是?”

徐从想了一会,未得其意。  “平民,工业革命后的平民,他们于一个国家,已经无足轻重了。国家需要争取的人是什么?是知识分子,是资本家,是工商业者,是工人……”  走进官场的刘昌达冷声一笑,“白狼祸,他是白狼这个农民发起的。他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注定失败。”

话音一落,徐从沉默了。  可能是来自于身份的认同,他和白狼一样都是农民。不过很快他就自嘲一笑,掐断了脑海里的想法。在时务斋的课上他还抨击白狼,怎么到了先生这里,反倒要为白狼说话了?白狼和他不是一路人。  同时,他也分辨不出先生是对白狼同情,还是贬低。  或许真如学堂们同窗所说的话一样,先生进入官场后,趋于守旧,成了守旧派。是的,官场守旧才是常事。他心中暗道。  “对了,你和羡安的事怎么样了?”

见徐从不答话,刘昌达便问起了另一件事。白狼祸和他,或者徐从关系都不大,他们决定不了任何的局势。这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怎么样。”

徐从摇头,他从花梨木办公桌上取了装订成册的一册报,胡乱的翻了几页,“先生,你知道的,羡安和我门不当户不对的。她不愿意嫁人,拒了几桩婚事,这是她的事……”  “外界的风言风语罢了。”

他强调道。  说话间,屋内便冒起了袅袅烟气。  一根烟被刘昌达点燃。这次不是老刀牌香烟,而是一种叫三炮台牌子的香烟。一根香烟很快便被刘昌达一口气抽的只剩五分之一,他夹着未燃尽的香烟,朝烟灰缸抖了抖,做足了老烟枪的姿态,“也是,你和她确实有点不适合。”

他掸落烟灰,又抽了起来,“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给你找门亲事,在洛城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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