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珠神情还是倦倦的,眼尾一点潮红,引着云奕到外面坐了,摇铃唤荷官奉茶上来。
楼梯上刚有动静,云奕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奶香。 上来的是两名荷官,一模一样的打扮,其中一人捧着茶盘,一人捧了清水,都跟哑巴似的,一上来轻声唤了句坊主就等在一侧。 伦珠看见荷官捧的水盆才如梦初醒般,“唔”了一声,对着云奕弯了弯眼角,“失仪了。”云奕没所谓笑笑,“坊主客气。”
伦珠略一颔首,捧着清水的荷官一低头,矮身到伦珠身侧,另一荷官也有了动静,捧着茶盘到桌边。 耳边是轻轻的水花声,云奕不好总盯着伦珠看,不经意瞥了一圈,半间屋子都是眼熟的物什,面上滴水不漏,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败家爷们。 远在外地的某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在说他坏话。 捧茶盘的荷官先摆上了几道小吃点心才倒茶,从茶壶中倒出来的不是一般的茶水,云奕知道伦珠喝不惯茶叶,长乐坊准备的一向是奶茶,红茶同牛奶一起煎煮,两个白玉嵌红宝石奶茶碗添奶茶到八分满,茶香奶香交融在一起,十分好闻。 伦珠净了手脸,摆手让两人退下,房间重归寂静。 云奕想着他话少,又不喜聒噪,一面捧着奶茶小口小口喝,一面默默措辞想着要如何开口。 伦珠看着云奕捧着奶茶喝,唇上沾了圈白色,像是某一种小动物似的,不自觉弯一弯眼角,捻了块玛仁糖慢慢吃,主动开口道,“怎么想着来我这边找人,发生什么事了?”
他这句话可不是问句,云奕窥见他眼底压的是笑意,微微放松了些,舔了舔嘴上奶渍,“还不是晏家家主爱惹麻烦,捡了如苏力回去,现在人又跑了,他说着去找人,又成天不见人影。”
如苏力跑了他知道,但晏子初在哪他不知,伦珠当真认真思索一番,“晏家主不在长乐坊,兴许也不在京都。”
云奕也这般想,点点头,咬着白玉奶茶碗边盯着伦珠没接话。 还是古灵精怪的,伦珠心中轻笑,他对于常人既没兴趣又没耐心,但还是蛮喜欢晏家庄的这个二小姐,知道她眼睛滴溜溜在自己身上打转是什么意思,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笑笑,“到底怎么了?”
云奕放下茶碗,自然的拿了个奶酪团子吃,“如苏柴兰进京了,我猜他拐走了如苏力,你说他都当上新狼主了,怎么还是对弑亲这事念念不忘呢。”
云奕这句话说的不经意,信息量却大,伦珠顿了一顿,没说话,将咬了半块的玛仁糖搁到一旁小瓷碟里,嫌弃的盯着自己指尖,云奕注意到他指尖刚才沾了一层黏糊糊的糖浆,默叹一口气,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帕子用清水打湿,自然的递过去,“擦擦罢,怪不得劲的,”再将盛奶酪团子的点心碟子往他那边推一推,“吃这个,这个不腻。”
她这几个动作跟晏子初很像,这兄妹二人在很多地方都很像,伦珠眸中的厌恶被一瞬时压下,接过帕子擦干净指尖,听话的垂眼拿了奶酪团子吃。 感觉比之前瘦了,云奕偷偷瞥了一眼,再瞥一眼,就是瘦了,下巴愈发显了,中原入夏早,天儿也更热,伦珠身子不耐热,天一热胃口不好吃不下饭,瘦也算正常,该回去给晏子初说一说,让三合楼的厨子专门做几道菜,日日顿顿送来这边。 这人还是老样子,一牵扯到离北就是一副厌恶至极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的样子,云奕还以为今日问不出来什么,百无聊赖的乱想,想清爽开胃的菜谱,想顾长云的大理寺卿,还有晏子初什么时候回来,午间昏沉,外头蝉鸣催困,这屋子摆了好几个冰盆,身边萦绕着让人安心的淡淡奶香,云奕身子越来越低,忍不住伏在桌上,眼睛困兮兮的眯成一条缝,反正她要做的事都得堆到晚上,在这待着倒也舒服。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伦珠开口很快的说了一句什么话,云奕敏感捕捉到如苏柴兰这四个字,一下子坐直了身,惊讶的瞪大眼看向他。 伦珠被她那么大动静一吓,回神后弯了弯眼角,耐心重复一遍,“关于离北和如苏柴兰……你想知道什么?”
他琥珀色的眸子泛着浅浅的光,十分温柔诚恳,云奕呼吸一滞,后知后觉想起受宠若惊这一词。 伦珠偏了偏头等她说话,提壶给她又倒了杯奶茶。 云奕少有的不好意思起来,清清嗓子,觉得直接让人家自己提起难受的事不好,斟酌着犹豫开口,“当年边关离北一战,是不是有什么隐瞒……” 伦珠毫不在意的浅笑,不太正经的接话,“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答案一定是有所隐瞒,”想了一下,歉意笑笑,“那段时间离北很乱,我正好也有些事在忙,所以可能知道的不是很清楚。”
云奕做洗耳恭听状,神情认真,“但说无妨。”
当时战急,离北经历前几次争锋损伤好几员大将,可用之人甚少,粮草告急,如苏哈里一边应对着明平侯顾子靖的步步紧逼,一边急令下去抢夺周边势力弱小的外族以充实军备,如苏哈里五个儿子表面和谐,却暗地争势许久,都虎视眈眈想要求一个机会除掉剩余四个人,自己继承狼主之位。 如苏伦珠,乃大阏氏所出独子,不可避免成为其他人恨之入骨的眼中钉。 外敌难抗,内斗屡出,众小势力的外族不忍其作为纷纷动乱,一时间离北之统治摇摇欲坠。 明平侯顾子靖的刀已经架在了离北的咽喉上,如苏哈里若不降,这把刀便会毫不留情干脆利落的斩断离北的咽喉,离北就此易主。 如苏哈里面对着布防图静坐一夜,仿佛苍老了十岁。 当时如苏伦珠刚带着随从无声解决完二弟如苏敦派来暗杀的杀手,面无表情的脸上还挂着他人未干的血迹,经过如苏哈里的主帐,自半掩门帘间看见他枯坐的侧脸,冷笑一声咎由自取。 若不是他贪心中原的物资和土地,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境地。 就在他打算离去时,帐中传来了一道明显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操着并不算流利的离北话,问如苏哈里想好了没有。 帐中还有另外一人,是外族人,如苏伦珠目光一凛,身形猛地停顿,做了个手势让随从先行退下,自己无声潜到更近的遮蔽物后。 云奕急不可耐的往前探身,急声问,“那人是谁!去干什么的?!”
看她额上一层细汗,伦珠说不出让她稍安勿躁的话,只用宁静的目光安抚她,继续往下说。 “我靠近看时,那人身着一袭墨色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并不能辨认出是何人,如苏哈里点了头,次日交锋,明平侯折损一员大将……” 云奕周身气势渐渐沉下来,她闭了闭眼,知道那员大将是江汝行。 伦珠颇有些怜惜的看着她,云奕同顾家的牵扯他是知道一些的,如今听到这样的真相,难免不会痛心。 而后的事情不难推测,江汝行的死只是试水,如苏哈里得到了那人的保证,果断答应那人的条件,所以有了那封还未见端倪的契约,而后,而后…… 而后是明平侯顾子靖身陨沙场,马革裹尸还。 顾长云不知是否知晓此事,战无不胜的明平侯顾子靖,对手是溃不成军的离北小儿…… 伦珠适时留白,让云奕自己消化一会儿。 静默片刻,云奕缓缓睁眼,涩声道,“有酒吗?”
伦珠将声音放得更轻,柔声道,“有奶酒,喝不喝?你晚上不是还有事?”
云奕抬手遮住上半张脸,“奶酒也行,多谢了。”
酒囊是刚从冰桶里取出来的,香味很特别,酸甜适中的酒浆冰凉,余味是甘醇的奶香,并不醉人。 但云奕却觉得自己醉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脑仁密密麻麻针扎一般让她一时半会疼的无法思考,喝过奶酒后就伏在桌上一动不动。 顾家人,明平侯,顾子靖,尽心尽力为大庆,终亡于背后冷箭,背后才是顾家军灭亡的致命一击。 然他们自始自终都坚定,抛头颅洒热血守着的是背后的黎明百姓和江山。 伦珠满眼疼惜,挪过去和她同坐一边,手掌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 空气仿佛凝固了般,伦珠眸中流露出无措,“嗯……那个……你还想听如苏柴兰吗?”
云奕一声不吭的摇了摇头。 伦珠更加手足无措,他是姆妈的独子,没有弟弟妹妹,不知如何安慰别人,自姆妈被如苏柴兰设计逼杀后,他心如死灰万念俱灭,正碰见前去离北的晏子初一行人,毅然决定放弃狼主之位放弃如苏姓氏,随晏子初来到中原一待数年,感情上的事迟钝了许多,这时候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又拍了拍她的发顶。 察觉到他的无措,云奕缓了一缓,深呼吸几口气,慢慢抬起脸,眼尾发红,手腕上深深一圈齿痕。 人心歹毒,对此事她并非是没有设想到,伦珠对离北恨之入骨,没有必要骗她,再次确认,“那人是中原人?”
不可贸然确定,更何况过去了许久,伦珠仔细回想一番,道,“八成是。”
那人得了手,得了手,他是谁的手下?后来又做了什么?那契约又如何到了先皇遗物里面? 云奕一僵,先皇! 紧接着又怀疑,先皇仁慈清明,同顾子靖情同手足,对顾家恩惠众多,怎么会痛下杀手,怎么会将离北将如苏哈里这等货色放在眼中,更不必说和如苏哈里联手……若是这势力现仍存在,如苏柴兰这一回必不会善罢甘休,定然又会将如今的明平侯卷入漩涡,顾长云若是知晓真相定然死死追咬,赵贯祺那边还有萧丞…… 伦珠轻轻点了点她拧着的眉心,安抚道,“善恶终有报,别急。”
他琥珀般的眼眸清澈澄亮,鬼使神差的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躁和不安,云奕定了定,这都是长远之事,还是先守好眼前为上策。 伦珠见她神情缓和,放下心来,将酒杯移开了些,“如苏柴兰的事改日再聊罢,什么时候得空了你来便是。”
云奕对他除了感激还是惊讶,她没想到伦珠今日那么多话,更没想到今日能听到这些,“我以为你不喜他人打扰。”
伦珠淡淡一笑,侧脸隔着层层纱幔望向窗外,轻声道,“我成天也无事可做,很清闲。”
云奕一愣,心下了然,勾了勾唇角,“日后我多来,若扰了你提前赔个不是了。”
伦珠眸光亮了亮,温和道,“无事,你来便有人同我说话了。”
自此云奕对伦珠的印象大为改观,她一向以为他不喜同别人接触,一向敬而有礼待之,现在想想虽然客气倒带着些疏离的意思。 伦珠一人在这京都中,也是个寂寥的人。 想到这不免又骂上一句,晏子初真不是个人,把人带回来扔了个长乐坊给他就不管不顾了。 好一个负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