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日光的的第一缕刺破云层洒在黑瓦屋顶之上,枝叶间飞起一前一后两只小雀,守在廊下的云七猛然抬眸,正看见几人面色发沉的行来,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云一飞快往院中瞟了一眼,见并无异样,奖励似的在她肩上拍拍,示意她随他们往旁边来些。 云五听见声响,呈倒挂金钩状默默从梁上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又茫然地朝他们摆了摆手。 云三蹙起的眉舒展一瞬,同云一交换个眼色,放松下来一边活动微微泛酸的关节一边向他走去,压低声音问,“昨晚可有异样?”云五露出“也不看看是谁在守着”的得意神色,拍拍胸脯,同样小声道,“那当然,我保证连一只蚊子都没飞进来这个院子。”
他话音刚落,侧面木门咣当一声开了,吓了两人一跳。 连翘推门的手僵在半空,讪讪地放下,不大好意思,“抱歉,我听见三哥说话的声音,没想到使那么大力的……” 云三早听见门内的脚步声,也没纠正她的叫法,安慰地笑笑,“没事,不用道歉,若被吓到就是小五胆子太小了。”
“?”
云五撇了撇嘴,腰身一拧,轻巧跃下,拍拍衣摆上的灰问,“怎么说?咱们哪去?”
“少爷让咱们往西南再走一点。”
云三从他身后捏走一撮蛛网,云五茫茫然正要道谢,见他紧接着在自己肩头的衣料上擦了擦捏过蛛网的手,顿时一哽,面无表情打了下他的手背,“哦。”
云三看着他气冲冲的背影挑了下唇角。 连翘似懂非懂,听云三细细说明行程,微微颔首,温和笑道,“我让人去街上买些早点去,也不必饿着肚子赶路,”想了想又道,“你们的行李可打点好了?千万别落下什么,若是丢了可不好找。”
云三下意识摸向腰间,触指一片滑腻,颇为局促地抬指蹭了下鼻尖,“……知道了。”
他刚要走出院门,听身后连翘唤他。 云三转身回看。 日头渐渐升起来,朝霞似锦,在屋顶上大片大片铺开旖旎,连翘站在台阶上双手轻轻交握在身前,绞了绞手帕,声音很轻,“几位辛苦一夜,我待会让人送去热水和点心,”她指了下自己的耳后,抿唇轻轻笑了笑,“三哥也回去收拾收拾罢。”
云三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还是姑娘有心,多谢了。”
大步跨出院门,云三脚步不停,走远了才抬臂嗅嗅身上,血气微不可察,蹙眉抬指探向耳后的位置,眼神一凝。 指腹上多出两道暗红的、已然半干的痕迹。 他回眸望向来处,朝霞在屋顶上面铺的更开,将整间房子柔和地笼罩住。 不远处传来仔细嘱咐买何种早点的温柔女声,云三很快释然,脱下外衣拿在手中匆匆去寻云一等人。 外头有熹微晨光从竹帘外漏进来些,顾长云悠悠转醒,见身侧没有缠着自己睡得格外香甜的人,稀奇地挑了下眉。 顾长云慢条斯理系好衣带,在阵阵晨风中露出抹玩味的笑。 偷吃后跑得那么快,还是第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坐在一床情意缠绵证据间的顾公子沉默片刻,莫名咂摸出来一种被人白嫖还惨遭抛弃的微妙感觉,幽幽叹一口气。 有人轻轻叩两下窗棂,掀开一条缝往里扇了扇手中食物的香气,忍笑清了清嗓子,“顾公子可醒了?今日厨房有做五丁包子,起晚了可就没了啊。”
顾长云轻手轻脚靠近,蓦然掀起竹帘,撞进外头云奕笑盈盈的眸中,意味深长一笑,扶住她的后颈往前。 令人心神意乱的低笑声在耳边响起,温和的吐息抚在耳廓上,云奕情不自禁偏头蹭了下肩膀,听他一字一顿用气声道,“包子没了,那就吃点别的。”
暧昧横生,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一声惨叫,扰得两人唇瓣堪堪擦过。 碧绿的莲蓬抛向半空,回廊的另一侧楼下,是清澈见底、出污不染的荷塘。 昨日夜间来访,仓促之下不见荷塘只闻荷香,今早抚栏观望,一大片层层叠叠的碧波泛着荷红,绿盘滚珠,芳香四溢,姿态万千。 晏尘苦着脸头顶一片大荷叶佯装于荷塘融为一体,身下是一叶小舟,舟尾一小筐莲蓬,岸上的晏溪绷着小脸神情认真地持了一柄长长的船桨努力把小舟往岸边拨。 荷花的香气和莲蓬的清香,夹杂了清晨水面的凉意扑面而来,顾长云同云奕并肩而立,目光顺着绿浪向远处延伸,河湖交错,水网纵横,点点画船,雕梁画栋,南方山水的清丽和风情别具韵味。 晏子初缓缓自拐角后走出,一身银灰色窄袖劲装,衣领绣有晏家鹤纹,银冠束发,腰间一古朴铜饰虽走动而轻轻摆动,抬眸云淡风轻扫两人一眼,漫不经心问候,“醒了?”
一路上的杀意和漠然被奇妙地收敛克制,给人的感觉恍若寒刃收鞘,虽敛其锋芒,却气质凛然不可侵犯。 “眼前便是荆州了,”晏子初抬手在栏杆上一碰,楼下晏尘等人的嘈杂声登时止住,他微微敛眸,目光飘向远处隐约可见的荆州界碑,䧿山。 云奕心神微动,正欲开口,却见他回头朝顾长云少有地露出抹淡笑,又深深看自己一眼,继而转身走向楼梯。 怎么瞧着有些不怀好意…… 云奕一时无语,莫名其妙的,懒懒靠在顾长云肩上,“他怎么了?还没睡醒?”
顾长云偏头和她贴了贴脸,眼中翻涌着类似不知名的情愫。 造化弄人,他这半生南北往来跋涉不少,但却从未去过荆州,每次想起,心头萦绕的怅然便重新聚集,凝成使他想东想西的阴云。 云奕也曾南来北往地奔波,或许在某一次旅途中,他便无知无觉地与她擦肩而过。 然而眼下更多的是类似近乡情怯的微微的紧张和激动。 过了䧿山,便是云奕从李家脱身而出后,生活数年,最终长成如今模样的荆州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人的心性无论如何,总是同周围的山水人文密不可分,他真心想去看一看,能养出云奕这般惹他爱怜的人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云奕见他失神,牵着他的手腕晃了晃,轻声问,“走么?”
顾长云矜贵地斜她一眼,以十指紧紧相扣作为回答。 云奕学他傲娇地哼一声,又忍不住莞尔,笑着倒他身上,“下楼!包子真要凉了。”
䧿山之上生有许多桂树,现还未到开花的季节,一眼望去郁郁葱葱,林间泄下静谧的日光,清泉石上流过,潺潺声悦耳。 以南是十里荷塘,万顷平波,绿浪比今早驿站边的更为开阔浩荡,微风吹拂,浅绯和苍翠间几点雪色若隐若现,身姿曼妙轻盈。 晏尘兴冲冲地挎着他那一小篓莲蓬跑到最前面,三两步窜上一块凸起的巨石,卖劲地朝荷塘吹了个又长又响的口哨,兴奋大喊,“小白!!哥回来了哈哈哈哈!”
众人在他身后露出无奈而又等着看好戏的笑容,连晏子初都没有吝啬笑意,唇边漾开浅笑。 顾长云不动声色抬了下眉头,正欲扭头询问看向云奕,忽而听见水面荷叶翻覆声和振翅声连成一片,朝着这边的方向飞快赶来。 下一瞬,一只脱俗俊逸的白鹤冲破荷花荷叶,鹤唳如玉铮铮,长翅优雅舒展,悠悠落到晏尘面前,然后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慢条斯理伸展长颈,给了他狠狠一啄。 “嗷!”
晏尘吃痛跳开,却被白鹤穷追不舍,双目含泪感动道,“小白,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热情呜呜……”
晏楠笑眯眯地往后退了两步,认同点头。 云奕朗声大笑,翻身下马,一把捞着他背篓上的带子往旁边一甩,顺手摸一个莲蓬掰开,飞快剔出一枚白滚滚的莲子剖开绿芯,“白梓过来!”杀意陡然消散,白鹤风度翩翩地收起翅膀踱到云奕脚边,依恋地蹭蹭她的手心,心满意足张口叼起清香扑鼻的白嫩莲子。 晏尘逃过一劫,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顺气,眼泪汪汪跑去满脸无语的晏溪身后躲着,小声嘟囔一句呜呜小白还是那么会变脸。 晏子初亦俯身蹭了下白鹤的长颈,笑道,“白梓带路。”
白鹤回头不屑地朝晏尘扇了扇双翅,迈开长腿斯文地走在最前面。 云奕勾着顾长云的小指走在最后。 白鹤羽毛洁白,在林间的日光下像是披了层银色的纱衣,顾长云看了几眼,同云奕低声耳语,问,“晏家的白鹤?”
“嗯,晏家的白鹤,”云奕挠他的手心,神情不自觉放软几分,“万物有灵,云中白鹤不嫌弃晏家人手上染血,屈尊纡贵降于晏家荷塘同晏家人一同繁衍生息,像这只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屈尊纡贵?”
顾长云淡笑,“我看它们很是乐在其中。”
晏尘等人约莫是终于到了自家地盘,人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嬉笑打闹着争相喂给白鹤莲子吃。 两人渐渐落得更后。 顾长云垂眸低喃,“手上染血又如何?顾家历代家主,每人身上都担着数万条人命,外人看来顾家人最恐午夜梦回刀下亡魂,但在我第一次上战场之前,父亲将我带到祠堂,义正词严,告我顾家英灵护天下太平,堂堂正正,磊落光明。”
他顿了下,神色渐轻快起来,目光锐利雪亮,温声道,“顾家英灵亦护后继之人,父亲愿我明辨是非,英勇果敢,独当一面,为天下立心,为万世开太平,至于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皆自有定夺。”
“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我想晏家也是如此,所以白鹤深受触动,悠然自得与晏家为邻。”
云奕眸光微动,清楚感觉到心口处有暖意满当当地溢出来,蔓延全身。 顾长云认真注视她片刻,失笑,“我说,你这副神情过分仰慕了些。”
云奕歪了歪头,“有吗?我觉得还好吧。”
没走几步,顾长云后知后觉反应股哦来,迟疑问道,“你方才说晏家的荷塘?”
云奕挑眉,像是憋着笑意,“对啊,晏家的荷塘。”
应和她的话一般,恰有一阵清风拂过,凝碧的波痕荡开,无数花朵轻轻颔首,更见风致。 “刚下䧿山就已经进到晏家界内了,前面几座山也是,”云奕调笑着撞了撞他的肩膀,“我们晏家积攒数代的家底,不知入不入得了顾公子的眼呐?”
顾长云配合点头,矜持道,“若是要下聘的话,可谓是绰绰有余。”
云奕不可置信看他,继而若有所思转头望向晏子初的背影,心底忽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顾长云本能觉得她这眼神不大对劲,心情难以言喻。 一行人停在堂庭山下,苍劲挺拔的古树投下荫凉,青石阶梯顺着往山上延展,几簇不知名的紫色小花攀在石阶旁迎风招展。 非是曲径通幽,这条石阶相较于顾长云所见过的一切山路都要开阔,石砖两侧雕有古朴花纹,能容得下十余人并肩同行。 “虽然不怎么像,但这就是通往晏家正门的路,”云奕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晏家就在半山腰,山那侧行出几里地才是城镇。”
前有十里荷塘后有高大山脉,左右各有侧山环抱,缺口甚微。 顾长云心中暗叹,亲昵地将她耳边碎发理好,“风景幽美,远人喧嚣,甚好。”
晏子初没眼看地啧一声,给晏楠递个眼色。 晏楠无奈,硬着头皮挪到两人旁边,插一句话,“小姐……马匹就交与我罢,我和晏敛他们绕东路回去。”
一路上和其余几匹骏马打得火热的小黑抖一抖鬃毛,头都不回地颠颠跟着人去了。 “回了。”
晏子初看他们一眼,率先踏上青石阶。 云奕同顾长云相视一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往山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