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三王爷是跟七王爷一起去上朝的?”
沈麟有些惊讶,面上少有地露出一瞬茫然,接过匡求递来的肉丝卷饼咬了一口,“他们两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凑在一起过的啊。”
匡求低低嗯了一声,像是有几分心不在焉,一面按住狸奴的脑袋不让它在桌上乱闻,一面将盛好的绿豆粥推过去。 沈麟慢慢地嚼着食物,瞥一眼他的神色,微微笑,“怎么了?”
“没事,”匡求下意识摇头,在他揶揄的目光下不大自然地抿了抿唇。 “我是在想,当朝京都里一共就这么两个王爷,若是他们两个走得近了,朝中大臣和皇上会怎么想。”
沈麟脸上浮现一副“果然如此”的浅笑,想了想,云淡风轻道,“不必忧虑过多,三王爷他……皇上不会太过在意他和七王爷一起做什么事,他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私交不多。”
匡求抬眼看他,两人目光交错间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沈麟喃喃,“坏了……那个东西。”
这下反倒是匡求顿了顿,回过来安抚他,“不要紧,咱们再看看。”
他往前坐了坐,见他卷饼吃的差不多就又给他卷了一个递上。 香酱肉丝泛着诱人的光泽,沈麟摊开掌心接住往下淌的料汁,笑了下,“咱们不用急,就是我猜顾长云他得回来了。”
匡求赞同地点了点头,把仍在试图往菜碟上扑的狸奴按住。 沈麟一直注意着他把狸奴往下扒拉的动作,失笑,“行了,人家脸都被你按扁了。”
狸奴大概知道自己有人撑腰,喵喵呜呜地从他掌心下歪出脑袋,一溜烟跑到沈麟手边,感兴趣地嗅嗅他的粥碗,轻盈一跃跳到他腿上团着。 沈麟一手拿着卷饼一手摊开沾着料汁,颇有些无奈地笑笑,“我记得顾长云好像也养了一只猫儿,好像是三花?”
匡求站起看了看狸奴窝在他腿上没再顽皮,便安心坐下,随口应道,“是养了一只,给他夫人养的,就直接叫三花。”
沈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起来另一件事,“宅子我已经看好了,过两日闲下来你同我去置办些家具,还有其他一些什么的,我打算从沈府搬出来了。”
匡求点头,隐隐有些不安,“那沈家的宅子?”
沈麟一眼看出他的顾虑,怕自己就这么超然物外地走了,沈家那群人紧接着就会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把他的小院踏平。 小院不大,但一草一木都被精心侍弄着,除了一排竹栏一缸荷花,好些都是匡求去看他时带过去的,前几日来送熏鱼时还另带了一盆水仙,摆在窗台,说是冬天时开花好看。 沈麟慢条斯理将最后一口卷饼咽下,拿过帕子擦手,“不碍事,他们现在学乖了,不会乱动我的东西。”
匡求一怔,到底没说什么,沉默着伸手拿过糖罐往他的粥里加了两勺糖。 沈麟搅了搅粥,心满意足地喝了几口,“好了,待会去大理寺的路上别忘了喊醒裴文虎,我是没见过夏天将要过去时才开始苦夏的人,这几日他睡得够多了。”
说到这个,匡求脸色莫名沉了沉,面无表情卷一个满当当的饼塞嘴里。 片刻后,面无人色虚弱得目光放空躺在床上的裴文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砸门声惊醒,狠狠一个激灵垂死病中惊坐起,茫然一阵,回过神后重新倒回去,有气无力道,“匡求……我的门要被你拍烂了……” 砸门声停顿一瞬,毫不留情继续。 裴文虎生无可恋地抱着枕头翻了个身,“我头晕……你自己翻窗进来吧……我就想躺着。”
最后一句才是真心话罢,匡求无语地往一旁走了几步,把窗子完全推开,喊他,“喂,起来去大理寺。”
“我腿软,”裴文虎转过来一张惨白如女鬼的脸,气若游丝,“你觉得我还能晒外面的日头光吗?”
匡求神情复杂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昨晚嚷嚷着自己终于好了有胃口了非要强拉着他去酒楼胡吃海塞时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匡求翻窗进来,站在窗边居高临下看他。 裴文虎眯起眼睛偷瞟,悄咪咪往床铺内侧挪了挪。 虽说喝醉酒后头疼不是第一次,但浑身每个骨头缝都在疼却是没经历过,他今早一睁眼险些没滚下床去,四肢麻痹地躺了半天才想起来昨晚的景象。 被匡求扛回来的,路上似乎还因为要救一个差点落水的小孩而被随手扔到路边的米车上,怪不得睡梦中除了咔吧一声的腰折声还有漫山遍野等着他割的稻谷。 不过他喝太多了,被匡求扛着的时候,结实坚硬的肩膀顶着他的胃很难受…… 呜……不敢往下想了,匡求的脸色像是要吃人。 “快点爬起来,”匡求黑着脸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别装,爬起来干活去。”
裴文虎抱着枕头瑟瑟发抖。 三合楼,等着送食盒去长乐坊的小四站在柜台前,看柳正提笔在纸条上写下寥寥数语,再交于他,道,“把这个压在碟子下面。”
小四收起往日嘻嘻哈哈的笑脸,正色应下后小心翼翼捏着那枚四方字条,像是捧了多么重的宝贝一样。 瞧他这般严肃认真的神情,柳正不禁笑了下,道,“你紧张什么?伦珠公子的人手或许没我们动作快,只是知会他一声罢了。”
饶是他这样说,小四仍是下意识挺起胸脯,言之凿凿保证,“放心吧柳哥,啥事交给我那保证办好。”
柳正没打击少年人的积极,只笑了笑,“那你去罢,今日厨房做了冬瓜薏仁汤,解暑清火的,我便让他们多做了些待会我们也喝一碗,月杏儿给伦珠公子的盛得满了些,你路上走路小心些。”
小四嘿嘿一笑,身后月杏儿端上一小盅肉末蒸蛋,仔细调整好最后的摆放,喊他,“哎,小四,都弄好啦!”
“诶,来了来了!”
月杏儿看他把纸条拿出来往食盒里放,疑惑回头看了柳正一眼,等他出门后走到柜台前问,“你要把昨夜三王爷的事给伦珠公子说?”
“嗯,不跟他说他也会知道的,”柳正云淡风轻翻开账本,把算盘放到眼前,“皇室内的事现不仅仅是皇室的事,别忘了京都还藏着离北的豺狼虎豹。”
月杏儿托腮看他,“可是伦珠公子不是说过,与离北再无瓜葛么?”
“人总是有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
柳正顿了顿,古怪地看她一眼,似乎在思索这样说她能不能听懂。
月杏儿恼羞成怒,“看我干什么?!继续说啊!”柳正无奈地往后靠了靠,“他之前入京都时确实是说过与离北,与如苏这个姓氏一刀两断,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血缘的羁绊哪是那么轻易几句话就能斩断的……” “就算他狠狠心,但他曾身为离北的大王子,草原的腾格里——也就是长生天,他们信奉的神明,便也就赋予过他保护土地和子民的使命,就算他离开离北,五年,十年,这种羁绊是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只会深埋于心底。”
月杏儿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干巴巴挤出来一个哦。 柳正拍拍她的脑袋,“好了,你只要知道他不会就这么置离北于不顾就行了,三王爷遇刺这件事不论是谁做的,于如苏柴兰还有其他人都是个契机,咱们暗暗给他提个醒就够了,伦珠公子自有分寸。”
月杏儿撇撇嘴,扒拉开他的手起身往后走,“行行行我知道了,赶紧上后面吃饭,大早上的算什么帐,柳叔又不会说你,如苏力还没醒呢,我还得让晏箜喊他起来去,你快点啊。”
也没等柳正应声,就头也不回地撩开帘子去找晏箜了。 行吧,柳正啪地一声把账本合上,看看现在也没客人,招呼带着一身饭香端着饭菜从后面走出来的小三,“哎,三儿,看着点店。”
小三嘴里塞了一个红烧小鸡腿,含糊不清地答应着,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开始狼吞虎咽。 “……” 每次见着他吃饭柳正都要感慨一句,好歹是在京都第一楼里干活,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没吃过,时不时厨房还开开小灶,怎么弄得跟受了多大的亏待似的。 他没忍住站那看了看菜色,心中盘算着待会也要拿一个红烧小鸡腿吃吃。 另一边的长乐坊,荷官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接过食盒道谢,顺便让小四带一大份手把肉回去以做谢礼。 小四矜持地吸了吸鼻子,兴冲冲捧着手把肉往回跑,生怕回去晚了楼里月杏儿他们早吃完饭了。 伦珠尚在梦中,屋内深色的帷幔层层合着,编织出一室令人心安的黑暗,角落里摆着一小瓶茉莉,淡淡的清香亦是催人好眠。 荷官算着时间轻手轻脚踏上楼梯,叩门,含笑低声道,“坊主,三合楼送来了早点。”
黑暗中,雕花大床上蜷着的人影微微一动,过了会儿慢腾腾翻个身。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掩着的床帐拨开一条缝,漫不经心嗯了声,尾音满是慵懒的睡意。 荷官等到听见里面传来动静,不禁微微一笑。 这些天多亏三合楼顿顿不落地送来补汤或是药膳,坊主胃口慢慢转好,连带着作息也好了,再没有像之前那样睡不好觉,身上的郁气显而易见消减不少。 等一刻钟,荷官轻轻推门而入,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微光亮娴熟摆好碗筷,道,“今日是一盅肉末蒸蛋,一小碗子料浇虾面,一笼虾饺,还有冬瓜薏仁汤。”
伦珠撩开帘子,皱眉道,“没有甜的?”
荷官唇边笑意深了几分,轻声道,“不能总吃甜的,送食盒来的小伙计说,中午有西湖醋鱼,是您喜欢的。”
伦珠这才满意地略一颔首,道,“把灯点上罢,窗户开半扇。”
他衣服没穿整齐,外面披一件绯红的轻衣,衬得他肤若凝脂,在刚升起的灯光下投出一幅勾人心魄的侧影,拿小瓷勺轻轻搅着热汤,艳丽下一截纤细漂亮的腕骨。 荷官将食盒中最后一物取出,道,“这还有张字条。”
伦珠懒洋洋的,“念。”
“三王爷昨夜于城北自清渠近处遇刺,伤在左肩,刀有倒刺。”
读完,连荷官都微微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去看伦珠脸色。 伦珠平静地哼了一声,望着汤里飘的绿色,舀一勺吹吹,送入口中。 “这个汤好喝。”
于是荷官便收敛思绪,轻声道,“冬瓜薏仁汤,记下了。”
伦珠不紧不慢喝了一小半汤,拿帕子按一按唇角,垂着眼,道,“幔子全都拢起来罢,走之前把香点上。”
荷官应了,在做完他吩咐的一切后悄无声息退下。 烦人。 伦珠盯着留在桌上的字条看了一会。 好烦人,他原想着用完早点后,回去再小睡一会的。 过半个时辰,捧着热茶点心来收拾碗筷的荷官进门飞快往桌上溜了一眼,心道果然。 虾饺一笼五个只吃了两个,面挑了几筷子,里面的虾仁倒拣出来吃完了,蒸蛋下去浅浅一层,只有那盅冬瓜汤北吃的只剩下个底儿。 该等用完饭后才装作刚看见的。 薄薄一层纱幔后,隐约可见美人榻上一弯侧影,腰间弧度过分下陷,让人不由觉得单薄。 脚步声往楼下去了。 一室静谧。 木香和茉莉的暗香浮动交织融汇,珠帘被风拂动,偶然传来珠玉相碰的脆响。 伦珠闭着眼枕在晏子初送他的枕上,呼息间是宁静的药香,绯色轻衣自肩头滑落,里面穿着的依旧是雪白。 外间的茶香缓缓透过来。 却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原有的木香和暗香忽而浓稠起来,空气中变成奇怪的另一种馥郁,又接近凝固,层层包裹,像是无形的枷锁,让人呼吸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脑海中混乱不堪,大火,血流成河,无数痛苦的哭喊和嘶吼将他淹没。 他躺在榻上,像是躺在一艘海上在暴雨中迷失方向的船,浪涛汹涌,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声在耳边狂响,渐渐转为草原上雪山上的风,刮来浓重的血腥气。 额上渗出冷汗,伦珠紧闭着眼攥住前襟,另一只手握紧了木匣一角,无意识地低喃。 “……救我。”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