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回来的食盒一如既往干净整洁,柳正微笑着示意身旁小三接过,若无其事地和那同样面上微笑滴水不漏的荷官客客气气攀谈,又客客气气地送人到门外。
因没听懂他们聊的什么而没有加入话头的月杏儿移过来,好奇,“你们俩说啥呢?”柳正笑容淡了些,平静道,“尽是些客套话,你不要学。”
“哦,”月杏儿点点头,还是好奇,“就只说了客套话?我怎么听着怪怪的……” 躺椅上的柳才平抬头看他俩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两个狐狸精似的圆滑人物走心地打太极,听起来能不怪怪的吗。 他招手喊晏箜,对他耳语几句。 晏箜抬头茫然地看看他,但还是听话点头,巴巴地跑去喊月杏儿央她陪自己出去一趟。 月杏儿转眼间忘了要继续追问的话,瞅瞅他瞅瞅外面,沉默片刻,一把捧住他的脸乱揉,磨牙道,“你看看外面的大日头!想让我陪你出去?门儿都没有!”
晏箜被她挤得嘟着嘴,带点故意逗她玩的心思,含糊不清道,“唔是……西有苏要气。”
月杏儿眨眨眼,“啥?”
柳正哭笑不得,好心拉拉她的袖子,“行了,是我爹要吃,人家脸都要被你挤歪了。”
月杏儿连忙松开手,着急去看晏箜有没有被自己揉得嘴歪眼斜。 她松手时晏箜下意识去捞,白皙的手腕游鱼一般从指尖滑过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心悸,猛地将手背到身后,难耐地捻了捻指腹。 月杏儿古怪看他一眼,转身去看乐呵呵的柳才平,娇哼一声,“行吧,我就陪你一小会,要是排队的人多我可扭头就走啊!”
晏箜忍笑,好声好气地哄,“好,我替你撑着那把紫藤花的纸伞好不好?”
“你买的那把?”
“嗯……你想吃点什么吗?”
“天热,没胃口……想吃冰酪。”
“是不是有点太凉了啊。”
“就吃!”
“好好好,我给你买……” 两人头凑在一起肩并肩走出门去,晏箜低头撑开纸伞给她打着,细细碎碎的人语音渐远。 柳正垂眸勾了勾嘴角,指尖漫不经心一拨算盘珠子,“噔”的一声轻响。 柳才平悠闲地晃一晃躺椅,手中一把紫竹折扇,上面是云奕画的芙蓉白鹤图。 明显是䧿山以南的那十里荷塘。 “怎么?没套出话来?”
柳正皱眉苦笑,“您又不是不知道,长乐坊养出来的一贯是人精。”
柳才平但笑不语。 “或许,他也不知伦珠公子现在想些什么。”
小四捧了一个紫砂的小茶壶过来,茶香四溢,柳才平在氤氲的热气中眯了眯眼,静默片刻,似是叹了口气。 柳正若有所感,缓慢地掀过一页账簿。 柳才平坐起,惬意地呷了口热茶,对他说,“找个机灵点的孩子过去看着些罢。”
柳正闻言一怔,恍然大悟间目光不由自主沉了沉。 柳才平并未看他,将扇子展开又合上,自顾自唏嘘不已,叹道,“他一身将军病骨,入京都后心上的担子不减反增,沉疴日积月累,心事憋的太久,终有一日将如洪水决堤,沸乎暴怒,一击而溃。”
说罢,便笑呵呵起身端着他的小茶壶要去找隔壁卖杂货的老刘唠嗑,顺便差使小四把他的躺椅抬回幕后,别放在这白占地方。 柳正颔首目送他离去,仔细思索片刻,抬手唤在门口听人闲聊的小三过来,三两句让他回归盯梢的老本行。 小三正愁无事可做,自从他卸了上一件差事就整日蹲在门口听人天南地北地闲聊,从街东头到街西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每家每户祖辈三代都摸了个门儿清。 就因为此,柳正前几天把他派到探查那一队去,还是探查的队长嫌他年纪小,皮嫩,受不住风吹日晒的,把人给原封不动送回来了。 小三乐滋滋地领了新差事,跑去后面换身衣服上任。 良久,柳正手底下半页账簿还没看完,无奈低叹口气,认命地移开算盘账簿等物,另取来一张干净白纸铺平,提起墨笔写下几行不咸不淡的嘘寒问暖。 而后不动声色抬眸,从笔筒里倒出一小块白矾,随手丢进茶托里加清水化开,换了支笔贴着方才字迹的边写下其余几行。 失神呢喃,“这下我看咱们家主也得回来一趟。”
他该想到伦珠会有怎样的反应,而不是仅仅作壁上观地揣测他的决定,心中不禁隐隐有几分懊恼。 不该多事。 街上,月杏儿走在晏箜为她撑起的一小片凉阴下,吸溜着甜丝丝的豆蔻熟水,终于在出门后露出一个引得身侧人频频侧目的浅笑。 灼热的日光泼洒在晏箜大半个肩头,又在深色衣物上晕染得更加烫人,他却恍若无感,时不时低头看看阴凉有没有将月杏儿整个人罩住,哪里顾得上自己。 他本是可以戴一顶遮阳的斗笠,但出门时故意装作遗忘,只为和心上人打同一把伞。 月杏儿摇着把小团扇,远远看见百戏勾栏入口绚丽多彩的门头,联想起不大好的记忆,微微有些不自然地忘晏箜身旁凑了凑,小声问,“柳叔怎么忽然想着要吃胡饼啊,还专门指定是百戏勾栏里面摊子上挂彩穗的一家……” 她倒不是抱怨大热天出门买饼,只是好奇,还带着几丝沮丧,“我早上烙的馅饼他就吃了两个,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
晏箜可疑地沉默一瞬。 比人脸还要大上一圈的饼,他也就才勉勉强强咽下三个,更别说每人还有一大碗冬瓜薏米汤。 察觉她不满的斜睨,晏箜连忙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赞道,“好吃,很好吃。”
或许觉得他这五个字太过敷衍,月杏儿愤愤往前快走几步,晏箜伸长胳膊撑伞,没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 少年人身形修长,薄薄的衣物隐约勾勒出紧实线条,大步一迈绰绰有余地跟上。 却是只累到月杏儿自己,走动间额上一层薄汗。 晏箜侧眸看她热得发红的小脸,不大好意思地抬手探向怀中,还未拿出一方手帕,肘弯处忽而被人塞了一块又轻又软还绣着几朵小花的淡粉色布料。 回过神看清那是什么后,几乎称得上手足无措地小心捏起一角。 “咋了?”
刚才月杏儿不经意瞥见他额边有汗珠滚落,见他脸色被晒得更红了却仍不动,干巴巴道,“这是干净手帕,刚洗过的,我还没有用。”
“这很好,我一点都没嫌弃,”晏箜迅速用手背抹两把汗把这丝帕塞怀里,瞅着被戳破心事的月杏儿呆呆看他,只觉脸皮都要烫化了,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这手帕配我很好,不是,我用着很好……” 少年人羞得将近窘迫的模样很能讨人欢心,月杏儿强装镇定地扭回了头,紧张到抿唇。 “哦……那你拿着吧,配你正好。”
晏箜默了默,“……”虽然很高兴但是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他还是顺从心意地点了点头。 月杏儿也是老大不好意思,别别扭扭不再看他。 百戏勾栏为了招揽客人,特意在门口支起二十余步的巨大凉伞,往里小的皆是两侧商户自掏腰包托工匠做的,行商的人心思活络,知道若不舍得花这个钱,门口一片白花花的太阳光,无人愿意踏足。 因此,最里面那些位置偏僻又花不起这个钱的,生意愈发冷清。 说起来,这伞应是采用了特殊的工艺,伞面制得比寻常厚上数倍,将大半灼人日光阻挡在外,伞下很是凉快。 月杏儿踌躇着站在阴凉处,顶了一路的太阳走过来突然有了遮阳的大伞,尝过凉意后看着眼前的骄阳便有些迈不动腿。 她只犹豫了一小会——不想让晏箜觉得娇气难伺候。 稀里糊涂地忘了是因为这次和晏箜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事事被人捧着哄着,习惯深入人心,罪魁祸首就站在自己身旁。 晏箜面上浮现三分燥色,他不忍月杏儿受热,却实在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留在原地,耳边蓦地响起出门前柳才平特意叮嘱他的话,皱了皱眉,低声开口让她暂且自己撑着伞。 月杏儿云里雾里地看着他走近街边一间矮物,俯身同坐在门边的老人攀谈几句,飞快指了下绑着重物固定的大伞。 “?”
她看着他掏出荷包,不可置信抿紧樱唇,反应过来这人竟是要去买伞,连忙冲过去把人拉住,拽着手腕打着小伞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日光里。
回过头像是看家里不知米贵的傻孩子一样看他,小声抱怨,“干什么啊,你看那老伯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看就鬼精鬼精的,你要是买,肯定得狠狠宰你一顿!”“再说,”她一手叉腰,态度强硬地把伞重新塞给他,“打好!咱们出门是买吃的,买伞干什么,又大又丑,打出门去招人笑话!难不成就用这一会儿?你那么会过日子呢?!”
晏箜被堵得哑口无言,老老实实点头称是。 月杏儿没好气瞪他,目光掠过他额上的汗。 于是她将手里的团扇摇得更狠了些。 他们身后,方才差点做成一笔划算交易的老伯神情莫测眯起眼,清清嗓子,起身转去屋后。 一人早已在此等候。 两人秘密交谈几句,一袋银两从宽袖中滑出,落到这老伯手上。 目送那人离去,老伯咂咂嘴,掂一掂银钱的重量,默默感慨一句出手大方。 然而他在回身后,他若无其事抬指压住耳后,轻轻揭下来一张薄如蝉翼的人脸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