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家庄早早就有了人声。
厨房中乱中有序,蒸笼里是各色面点,几名妇人将碍手碍脚的两个男厨子赶出去清点果蔬肉菜,更加自如地准备片儿川,小馄饨和甜豆花作点心。 热气腾腾间,一抹鹅黄色的娇俏身影灵活穿过众人,同掌勺的姑姑打个招呼,哼着小曲掀开小锅的锅盖去舀甜豆花。 山桃熟练地往豆花碗里舀糖水和桂花蜜,顺手用抹布抹了桌子上的水,扭头问人群中离炉灶最近的一人,“婳姑姑,小馄饨好了没啊?”“好了好了,过来盛罢,”妇人百忙之中对她笑了笑,利索地掀开锅盖,抽出一根大些的木柴扔到地上踩灭,不忘招呼另一人拿过来碗筷,喊道,“谷珺!把虾米香油盐罐子什么的拿过来!”
一女子从另一角落里放下手里的菜刀,匆匆将案板上的芫荽扫入小盆,连同其他东西一并放到托盘上拿着快步过来。 山桃捧着小托盘站在一旁不碍事的地方,看她飞快舀了一碗小馄饨加上虾米紫草等等,稳当当地端到她面前摆好。 “山桃啊,这是不是给小姐的?”
不远处有人喊她,“你来,我拿一碟虾饺给你!”
“哎,就来!”
山桃扭头和她搭话,乖乖端着盘子等着谷珺往碗里添料。 面前女子一丝不苟地给馄饨碗里滴了香油,松一口气,温和笑道,“快去罢。”
山桃欢快地点了下头,乐颠颠跑去蒸笼旁边等着虾饺出笼。 今日是晏家庄的好日子,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打心底来的喜气,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外面天色,又喜又急。 兰泽里外准备好热水热茶,从送来的花篮里挑出一枝并蒂莲找瓶子插好,而荷沼轻轻撩开床帐,低叹口气,耐心地哄着床上尚在好梦的人起床收拾。 ……的确还是有人脸色不怎么好的。 晏子初面无表情坐在外间,一言不发地瞪着眼前一方巴掌大小檀木盒子上的精巧金锁。 两名少女激动而又紧张地进进出出,只有最开始他来时问了声好,甚至是粗心地给他上了昨夜里的凉茶。 一刻钟后,云奕悠悠转醒,恍惚间觉得帐外双臂大张地站着一人,慢吞吞坐起来抱着被子醒了会儿神后,才看清楚是房内立着一幅衣架,架子上流光溢彩,一片绣着祥云仙鹤的朱红。 “嗯?”
她睁大眼,一把掀开床帐,新奇而惊喜地打量她的嫁衣,喃喃,“原来是长这样啊。”
晏子初听见里面的动静,刚要站起身来,面前快人一步地窜过两抹靓丽身影,待他反应过来,屏风内已传来了三名少女的低笑欢闹声。 “……”他面无表情重新坐下,暗暗磨牙。 门外,山桃小心翼翼端着托盘快步进来,一抬头看见他先是愣了下,匆匆点点头问了声好便欢快地钻进了屏风后面。 又是一阵小声的欢呼。 晏子初额角青筋直跳,泄愤似地端起凉茶一饮而尽,却险些被呛住,狠狠咳了两声。 哒哒的声音靠近,云奕跂着木屐,肩上披一张织金小毯,懒洋洋地靠在屏风上斜眸看他,“来那么早,你也急着嫁人?”
晏子初喉咙一哽,准备好的话硬生生压在了舌头下,脸色变了好几种,才别别扭扭不情不愿的张口,“祝君良缘永结,成天作之合。”
云奕眼底笑意更浓,后知后觉方才荷沼她们三个一上来也是如此,歪歪头好奇地问,“这也是什么习俗么?”
她刚起来,长发松松地搭在肩头,从柔软的里衣内露出一小段莹白如玉的皮肉,半点可疑的红痕都没有。 晏子初眸光软了几分,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将长发拢到耳后,又严谨地把她肩上的薄毯往上拽了拽,哼了一声,“等这一句等许久了罢。”
“还好还好,”云奕打个哈欠,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桌上,十分自觉地问,“那是给我的?嫁妆?”
“祖宗诶,”晏子初被气笑,抱着胳膊冷哼,“晏家庄唯一的小姐嫁人,嫁妆能那么一小盒?”
云奕眼睛发亮地推开他,披着毯子小碎步溜到桌边,拿起来翻看,“那可不一定,万一你没睡醒一个激动把庄子的地契装这里面给我了可怎么成。”
这下轮到晏子初眼前一亮,语气夹杂了一丝跃跃欲试,“你愿意要?要的话……” 就得老老实实一心一意留在荆州干活。 云奕果断抬手打住他的半截话,微笑,“好意心领了,东西我是要不起。”
晏子初无奈,一如既往地想在她脑门上弹个栗子,但今日更不合适,便咬咬牙忍了,从怀里摸出一枚天青色的荷包扔给她,“打开看看。”
云奕头都没抬,五指一张一握掌心便多出一物,雪缎摸上去又滑又凉,凸起的金绣上盘着一枚小小的白玉怀古,她一怔,意识到这是哪个压箱底的物什,拿到眼前细细打量。 “啧,晏庄主好舍得,这不会是把库房的钥匙都给我了罢?”
戏谑地调笑两句,云奕眯了眯眼,托腮上下看他,“呀,我怎么瞧着晏庄主……比往常都要风流潇洒,一表人才呢。”
晏子初神情不大自然,身子却诚实地在她认真巡视的目光中微微挺直了些。 墨发以玉冠高束,左耳下悬着一点绯红一点莹白,红玛瑙珠压着珍珠用金线穿过,偶尔打个小晃,天青色的外衫上勾有竹枝暗纹,衣领袖口嵌银丝绣边,外罩鲛纱大衫,清浅的浮光自其上缓缓流过,好似将月下竹影穿在了身上。 云奕的视线在他腰间顿了顿,两指宽的玉带勾勒出劲瘦腰身,腰间配一组金镶玉的珏佩,大气而矜贵,她想了想,回忆起这是晏子初他过年才会拿出来戴平日只收着压箱底的那副。 于是连忙捧场地鼓掌,继续夸,“好一个玉质金相,玉树临风,神清骨秀,仪表堂堂的——翩翩少年郎啊!”
晏子初板着的脸再也藏不住唇边的弧度,慢条斯理在她身侧坐下,矜持点头,“貌不惊人,晏小姐过奖了……行了别盯着我笑了,山桃,把早点端出来罢,她在这吃。”
山桃从两个姐姐身后探出脑袋看戏,笑道,“诶,好嘞。”
甜豆花香甜软滑,云奕一手捏着荷包,只吃了小半碗就推给身边的人,晏子初无奈,把筷子递她,伸手将虾饺和姜丝醋往她面前挪了挪。 云奕咬着筷尖,喃喃,“想吃蛋羹……” 山桃连忙去看晏子初,果然见他向自己递了个眼色,笑盈盈地拎起裙角就要往外跑。 云奕嫌麻烦,喊住她,扭头笑看晏子初,“干什么?跑过来跑过去怪麻烦的,明日再吃也不急。”
山桃忙道,“小姐,我不嫌麻烦,就一会儿的事,厨房现在做也来得及的。”
“今日是今日的,说不定你明天又不想这个了,”晏子初习以为常,淡定优雅地舀一勺白嫩白嫩的豆花,“去罢,除了你没人嫌麻烦。”
山桃生怕云奕反悔似的,一溜烟赶紧跑出门了。 云奕瞅着她的背影往嘴里塞了个虾饺,嚼两口,忽而想起另一事。 晏子初看她慢吞吞地去喝馄饨汤,一双杏眼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地往自己这边一瞥,便知她正心想何事,老神在在地回他,“成昏礼之前你和顾公子暂见不了面,待会白彡过来寻你,且等着罢。”
“哦……”云奕吸溜馄饨皮和小虾米,依旧斜眸看他,“你呢?一天都在这?”
自然是不能,外面一直来着客人,他得出去听那一堆吉祥话,礼品单子有晏敛和晏楠两人弄着,酒水什么的交予晏玄那几个小子去搬了,婳琦守在后面厨房……不行,还是得去看一圈。 心中百般思绪翻涌而过,晏子初面上淡定自若,启唇,“你管我。”
得,云奕在心中白他一眼,把他当作虾米皮嚼嚼咽下肚。 蛋羹很快送过来,加了不少虾仁火腿丁,舀一勺满满的料。 云奕让荷沼她们三个自去用早点,自然地把剩下两只虾饺推给晏子初。 晏子初念叨她一句小猫胃口,不满地点一点碗壁让她把蛋羹吃完,又突然想到日后和她一起在桌上吃饭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禁鼻头微微泛酸。 云奕似有所感地抬眸看他,只捕捉到他眼尾转瞬即逝的黯然。 见她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晏子初板着脸一口一个虾饺,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舌尖轻轻抵着上颚,无声啧了一声,云奕若无其事地把馄饨碗推给他,照着他的样子点一点桌面,一本正经道,“吃完。”
晏子初瞥她一眼,似乎是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过。 云奕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小会,确定他脸上的怅然消失得差不多才放心地专心舀蛋羹里的虾仁吃。 晏子初陪着她,目光在桌上还未打开的木盒上定了定,而后漫无目的飘到屏风上。 万绿丛中一点红,隐约的绯色自淡淡青色后透出来,开得娇艳欲滴。 屏风上几条金线简单勾勒出几杆苍竹,但这抹暗金同那绯色上影影绰绰的流光放在一起却相形见绌,引得他以喝茶为掩饰不住地往里间瞟。 做嫁衣的布料和金线是婆婆和秋水她们早早准备下来的,花样一选定,连夜裁剪缝制出来,然而织金刺绣针脚平整细腻,几个绣娘使劲浑身解数,以线为墨,银针做笔,一针针绣上氤氲铺开的绰约春色。 他不是没见过这身裙裳的模样,做到一半时他去后山瞧过,秋水捧一匣子米粒大小的南珠出来让他看,问他要不要将这些穿孔缀在腰封与袖口之上,他哪里懂得这些,目光茫然神情镇定地上下打量绣架许久,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梅婆婆在旁边笑他一窍不通还要来瞎凑热闹,秋水不帮他解围,站在绣架旁大大方方地帮着嘲笑。 “晏子初?”
云奕在他眼前挥挥手,好笑,“眼睛都看直了,想穿的话我回去京都让人给你做一件?”
晏子初摸上耳廓,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别开玩笑,我去看一眼是什么样的。”
云奕耸耸肩让他随意,在他的身影转去里间后迫不及待地从荷包里摸出小钥匙开锁。 珠钗等等整齐地摆在垫了绸缎的托盘上,他一一看过只认得发钗和耳坠,其他全不知道是该戴哪儿的,不禁面上有几分懊恼,余光一瞥,外面某人正偷偷摸摸地俯身把盒盖掀起来一条缝往里面瞄。 晏子初特意等了一会才出去,云奕气定神闲地慢悠悠看他一眼,垂眸,喝口茶,再看他一眼,眼底带着几分暗戳戳的犹疑。 晏子初此时见她这样只觉心情极为畅快,压下唇边弧度调侃道,“怎么,对自己的嫁妆不满意?”
云奕略抬了抬眉,微微一笑,语气俏皮,“太好了吧,简直是便宜我了。”
一沓地契一沓银票,差不多晏家底下大半的铺子庄子都在这小小一方盒子里了。 晏子初没说是专门给她攒下的,他算着时间,每年除夕给她包了压祟钱后转身还会再往盒子里放两张,一张银票一张地契,去年还在想要不要换个大些的盒子,没想到是用不上了。 “咳,”平日习惯了云奕处处同他呛声,好不容易顺心遂意听了好话倒不习惯了,晏子初失笑,摸摸她的脑袋,满脸欣慰,“长大了啊,会说好话了。”
云奕敷衍地对他一笑,低头把荷包揣怀里。 晏子初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眉眼间是隐秘的满足。 他转身往外,“好了,白彡该过来了,我去后山一趟,看看其他的都准备好了没。”
云奕打个哈欠,指尖戳一戳木盒子,嘟囔,“别操劳太累啊,晏庄主。”
晏子初在门前顿了许久未出声,使得她茫然地抬头,看他耳下的绯红雪白在日光下映出淡淡的光。 晏子初涩声道,“……宁儿,你勿要嫌哥哥以简驭繁。”
云奕“唔”了一声,忽而意识到什么,慢慢坐直了身子。 “哥哥知道给你办的这场礼潦草,亏待了你,”晏子初眸色暗下去,面上浮出淡淡温情,低声道,“我知道你们在荆州待不了多久,你放心,待……待日后,哥一定盯着顾长云给你再办一场好的。”
“必然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荆州晏家玉叶金柯的小姐,委身下嫁给京都顾家长子,十里红妆,凤冠霞披,来日四方客人庆贺,口中必是称赞鹓动鸾飞,天作之合。”
云奕眸色复杂,半晌没说话,在他忍不住回眸之前轻轻笑了一下,“……好。”
晏子初长舒一口气,肩膀微微松懈下来,大步朝院外走去。 外面天光大亮,荷沼兰泽两人捧着东西俯身向他行礼,两个小姑娘约莫是没怎么接触过这种喜事,连一向稳重的荷沼都羞红了脸和兰泽窃窃私语。 云奕放松地往后仰身,摸摸怀里,青色的玉坠缠在指间,轻轻打了个旋儿。 “……还真是大方啊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