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夜色中,扎西安静听着屏风那侧传来的缓和呼息,缓缓侧头,松一口气,许久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薄被坐起身。
窗外一丝皎洁月光无声倾泻进来,照亮屏风外的一小块地方。 扎西披上外衫,拎着木屐赤足踩到地上,宽大的衣摆垂下,像是鹤羽一般,轻轻遮住了过分纤瘦的足腕。 窗外的人似乎是已等待许久,抱臂靠在柱上,月光自他身后披过来,侵染了半边肩头。 抬眸与他对上,扎西面不改色拢了拢滑下肩头的外衫,以目光询问他进展如何。 那人将头上斗笠往上一拨,露出张轮廓分明、又满是风霜的脸,眼底不动声色流过震惊之色,张了张口,“你……” 扎西飞快抬指抵在唇上,侧耳细听身后,无奈,朝他打了个出去说的手势。 男人沉默着往后退了退,看他提着木屐的手撑在窗棂,轻飘飘地翻身出来。 雪白的袍拖在窗上,像是白鹤身后的尾羽,一直到巷子深处的那棵树下两人才停住,扎西弯腰将木屐放到地上穿好,随意理了理衣摆,低声道,“你来的比我想象中快些。”男人习惯性地抿唇,背在身后的左手穿戴手甲,在月色下闪着凛凛寒光。 “一接到信就往这边赶了,”他声音哑得可怕,又像是许久都没开口说过话,甫一开口先把自己给惊了一下,慢吞吞抬眼看他,“你还在喝药?”
这话已是笃定的语气,扎西淡淡笑了下,没有应答,“我先帮你找个地住罢,过两日就该查的严了,你是生面孔,不好落脚。”
男人出于本能地压低斗笠,“不用。”
“那药你少喝。”
他仿佛只是为了与乘夜归来的故人草草见一面,略点了点头,不自然地多叮嘱一句就转身离去。 扎西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风一吹,才发觉只穿着木屐的脚有些凉。 他低头看看神情淡漠,甚至是有几分冰冷,一只脚的踝骨轻轻蹭了下另一只,苍白的皮肉下透出淡青的经脉,脆弱的仿佛是凛冬覆在枝头的厚雪,不知在何时会簌簌散落跌入凡尘。 “呵……” 他叹气,乏乏地踢了下脚边的石子,拢着外袍慢慢走了回去。 掀开窗子,扎朵的呼息声仍是平稳,他小小松口气,褪去木屐,轻巧地翻回去,回到床上躺下。 黑暗中,另一张床上的人睁开了眼,不安地咬着食指,神情很是受伤委屈。 扎西默默翻了个身,背对着屏风那边,恨恨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草木的清苦带着涩,又混了许许多多的腥气,浓黑的汤药盛在瓮中,他面无表情,一碗一碗地往喉中灌。 五脏六腑搅合在一处的疼,恍惚间竟能听出骨节被打碎又重新牵连起的破碎声,他躲藏在小屋中,仅剩的被褥钉在墙上挡住光以避免让人发现,无数次咬住手腕咽下痛呼,双眼熬得血红。 现在喝药已不会疼了,亦或是疼习惯了。 扎西木然地眨了眨眼,指尖像是痉挛地抓了下枕巾,唇边下意识地勾出一抹与神情截然相反的生动弧度。 他揉了揉僵硬的脸,怅然若失地合上了眼。 清早,窗外若有若无地传来几声鸟鸣,檐下碎玉子随风轻轻拂动,更远处似乎有三花的咪咪声,好像是刚睡醒就急着跑去小花园扑蝴蝶。 顾长云揽着云奕沉沉睡着,熟悉的松香夹着一些其他的气息萦绕在两人身侧,床头摆歪了的锦盒托着两串软镯,在窗前纱帘投下的花影中泛着莹润的光泽。 檀木串不知所踪。 皮肉亲密无隔紧紧相贴的温热感使人沉醉着迷,顾长云衣襟早被不安分的某人弄乱敞开,依顺本能地,半梦半醒间按着云奕的后腰往上托,云奕呢喃一声,光洁细腻的长腿与他缠在一起。 投下的一小块阴影中,深檀色的流苏上缀一枚和田玉珠,颤颤地垂在外面。 近秋,那些蝶循着桂花香飞的不高,三花这两日得了趣味,日日要腻在小花园里没头没脑地追着蝴蝶跑,累的倒头就睡,饭量都大了不少。 顾长云闭着眼,先探出手顺着柔韧的弧度拨了拨那枚玉珠,果然见得云奕无意识地往自己怀里蹭,人还没醒全,就已出于本能地小声哼哼讨绕。 顾长云俯首将脸深埋在她肩窝,闻嗅沾了自己气息的地方,云奕怕痒,不小心抬膝顶住一处,惹得他忽而停住动作,眸色登时晕染开深意。 可惜昨晚云奕哭了许久,现如今眼角的绯红还未消下去,模样瞧着说不出的可怜和委屈,顾长云到底是爱怜,没有继续作怪,强忍着往后退开些许,安静凝视她的睡颜。 思绪渐渐飘远,不由得拐了个弯转到那些令人头疼的风风雨雨上——云卫说如苏柴兰的人离去前曾去过多处,不幸被选中的诸位大人怕是在劫难逃。 顾长云眼尾向上一挑,眸中划过锋利,最初云奕递他的那封信浮现轮廓,看起来如苏柴兰只是随意点兵,涉及的各方势力都有……亦或不是随意,要的就是将各方都搅合进来。 他仅仅只是惊讶了一瞬,萧何光第一没去关注离北的动作,仍是坚持不懈让人乔装打扮来找他的茬。 打他入朝堂也没给从文臣摸爬滚打上来的这位不对付,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非要时不时地过来刺自己一刺,有时是笑里藏刀的示好,有时又虎视眈眈发狠要他的命。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也是个随心意办事的主儿。 这些不痛不痒的人能算得上不足挂齿,毕竟他无论行军打仗,还是盘踞京都都没必要看这些人的脸色,只有一人。 念及此处,经年累月冷得发麻的心猛地一缩,生疏地涌上些丝丝缕缕的涩意。 三千精兵折损战场,生还者一律隐姓埋名解甲归田,曾经的部下要么是被调去穷乡僻壤之处,要么就是分到了一些无足轻重的地方打下手。 ……憋屈。 顾长云神情茫然一瞬,愣愣地盯着头顶芙蓉帐上某处出神。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帝王之术皆是如此,然扪心自问,他当真心甘情愿如此吗。 强行压制在心底的暗色隐隐有冲破牢笼之势,他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怀中的人轻哼着贴上他的喉骨,猝不及防打断这场未酝酿成的狂风暴雨。 顾长云面上闪过一丝无措,接着才轻轻拢着她,抬头以目光扫过全身,意料之内看她不习惯地动了动腿。 像一小截尾巴。 他若有所思地想,放任自己将其余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满颗心都放在云奕身上才好。 连翘一如既往来轻轻叩响房门,静默几息后发觉里面并无动静声响,了然掩唇一笑,复又轻手轻脚退下。 沿小路经过一处月见草丛时顿住步子,仔细地在其中搜罗一番,拨开细长条的叶子,哭笑不得捞出灰头土脸的三花给它用帕子擦了擦脸。 三花亲昵地舔舔她的手背,伏在她肩上仰起脖子往不远处的院门那看了看。 “好啦,侯爷和夫人待会就会起来了,”连翘轻声安慰,摸摸它的脑袋,先抱他去后面院子寻阿驿和碧云。 刘恩朴还是有些不适应拥有自己的房间和床,他夜间睡得不是很安稳,常常于梦中惊醒,盯着熟悉又陌生的床帐发一回呆,出一身冷汗,接着才能慢慢睡去,早上又起来很早,碧云还没来叫醒阿驿,他就起来打扫院子了。 但少年精神头却很好,连翘轻轻捏三花的爪子,目光扫过他眼下一小片青黑,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云卫忙起来,府里见不到他们的人影,就连那往日清闲的几个姑娘都有些见不着了,她想起这里,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便见少年风声鹤唳地飞快悄悄扭头瞧她,有些紧张的抿起了唇。 连翘无奈,拿过他的扫帚,“好了,已经扫干净了,阿驿还没起来?”
刘恩朴讪讪地张了张嘴,小声道,“他……有点赖床。”
连翘浅浅一笑,“这才刚要入秋,怎么就赖起床了?等冬天了可怎么能行?”
她笑着叹气,“还是白管家近日对他松泛了些,府里没人管着他。”
刘恩朴小心翼翼把扫帚簸箕放到墙角,犹豫道,“那日后我喊他早些睡。”
“也不用,还是小孩子呢,”连翘把闹腾起来的三花放到地上,含笑看它哒哒哒跑进屋里去,“你也不用起来那么早,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睡会多吃点饭才行。”
刘恩朴挺聪明一孩子,此时迷迷糊糊觉得哪里听着不对,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啊……疼疼疼,三花!我醒了……我起来了!”
碧云忍笑站在门内朝她招了招手,连翘刚一进去,就见半掩的床帐中,被团上蹲坐一只小巧身影正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阿驿生无可恋地瘫在窗上,试图抬头看压在身上的罪魁祸首,有气无力道,“你先下去,三花……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沉……” 三花警惕地竖起耳朵,藏在爪缝中的指甲若隐若现。 阿驿同它大眼对小眼,猛地拉起被子蒙头,大声呼救,“碧云姐姐!快来救我!”
“来了来了,”碧云一开口笑意压不住,还是连翘过去将跃跃欲试挠人的三花抱了起来,掀开被子,温声道,“好了,该起来了。”
阿驿委屈巴巴地扁了扁嘴,拉长声音,“哦——” 饭厅上,白清实忍无可忍放下舀鲜鱼羹的瓷勺,一手按在右边眼皮上,喃喃,“这可怪了,打一起床我这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侯爷是不是又惹事了?”
一旁陆沉露出个微微有些无奈的表情,接过鱼羹吹了吹热气,安抚,“别想太多。”
“我怎么能不想那么多?”
白清实颇有些不满地瞪他一眼,在他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抬眸见阿驿迷迷瞪瞪地从院外晃悠过来才收敛神色,伸手给他舀粥。
“又起来晚了。”阿驿清醒一瞬,揉了揉脸,含糊不清道,“没有没有,也没有太晚。”
白清实神情温和几分,“快坐下用饭,再赖床也不可误了餐时,”顿了顿,他尽量自然地补上一句,“别学你家少爷。”
阿驿茫然无辜地点头,洗干净手去撕鸭腿吃。 白清实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他今日要完成什么功课,手里给陆沉剥了个白煮蛋放他碗里,拿帕子擦手,“今日或许有人登门拜访,过会儿我跟王管家说一声,让来喜来福早做准备。”
陆沉颔首,沉声道,“他们待不了多久,也不必麻烦。”
“规矩得有,不可落人口舌,”白清实拍拍他的手背,有点哄人的意思,“左右我不露面,让侯爷自去应付他们。”
陆沉似是无奈地看他一眼,鱼羹放回他面前,“好了,快吃。”
白清实最后按了按眼皮,仍是有些想皱眉头。 还未清醒便能感觉身上处处都是酸痛,云奕默默动了动腿,察觉到身后有点不大对劲,睡意朦胧地回想起昨夜的事,仿佛微风撩起浮萍,猛地就害羞起来,低下头往前碰到一片温热紧实的胸膛。 顾长云的手一直放在她后腰处轻轻揉着,心情不错地看她耳垂一点点漫上绯色,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低笑出声,“醒了?”
后面的感觉愈发清晰,云奕慢吞吞攥住了他敞开的衣襟,寻到他身前某处愤愤咬了口。 顾长云闷哼一声,坏心眼地摸索到那点流苏,轻轻扯了扯,“好凶,怎么还胡乱咬人?”
云奕登时绷紧了身子,他忽地有些动不了指尖,愉悦地笑,“过了一夜就舍不得了?”
云奕抬起通红的脸,眼尾泛起潋滟水光,暗暗磨牙,“你欺负人。”
“哪能,”顾长云暂且松手,揽住她的腰身继续轻轻按揉,毫无悔改之意,低声下气地哄,“我错了,不敢了。”
云奕哼哼两声,“我看你胆子大的很。”
顾长云眯起眼,试图讨价还价,正温存着,房门被人敲响,连翘有些不大自然的声音传进来。 “侯爷,您和夫人可醒了?七王爷来探望您了,正在前厅等着……” 云奕趴在顾长云怀里,玉珠颤颤,她抬头往外看看,危险敛眸,“赵远生还有脸来找你?”
顾长云连忙用亲吻安抚她的怒意,“好了好了,他心虚着呢,我出去看看。”
云奕有那么点受用,不情不愿地将人放开,看他下床穿衣,结实的后背上几道细微的抓痕,压着微微的红。 顾长云若有所感地反手摸了摸,回眸似笑非笑看裹在被中的她,摊开掌,“我的手串。”
云奕一时像是没反应过来,受惊的猫儿似的,微微睁大眼看他,不可置信,“……什么?”
“我的檀木手串啊,新的,买回来就是要戴的,”顾长云满脸写着无辜,轻声提醒,“昨夜可商量好了,你得还我。”
云奕同他对视,见他神情认真,僵硬片刻,妥协似的动了动身,“你……等一等。”
泛着水光的檀木手串被人小心捻着流苏递出来,连手腕上都染着羞人的红,颤巍巍的,像是马上就受不了地要收回去。 顾长云像是耐心守着猎物的头狼,主动探手去接,见他就要这么戴上,云奕忍不住开口拦了下,“你,你且擦擦。”
顾长云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不用了罢。”
云奕咬唇,求饶似的看他。 顾长云这才歇了逗人的心思,乖乖拿帕子擦了擦,故意放慢动作笼上手串。 宽袖抚下,遮挡住两人心照不宣的情愫。 云奕恼羞成怒地翻身裹入被中,不愿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