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1 / 1)

打了胜仗的梁山沉浸在狂欢之中。官军的尿性大家都知道,绝对没可能“越挫越勇”,也不太会“屡败屡战”。一场败仗下来,当官的互相推诿,找点替罪羊,说不定还得撤换几个职位,还要应付上峰诘问,再核算军费、撰写文书,还要平息官军下乡吃拿卡要的民愤……最少也能消停三五个月。

  所以大伙适当松懈,是老油条的经验之谈,绝非目光短浅。

  喽啰们手里有钱,又没处花,开始聚赌。领导们屡禁不止。后来有一次晁盖夜巡宿舍,掀了三五个野赌场,从里面揪出个阮小五。他为了掩护其他兄弟们逃跑,抱着一堆骰子牌九,大义凛然地守在门口。

  阮小五被立了典型,罚站聚义厅,阴沉个脸,看着门口人来人往。

  阮小七看不下去,请晁盖开恩。

  老大哥坚决不徇私,一定要罚满三天。

  阮小七骂了一声,站在哥哥身边,说他也跟着赌过几场。

  下午,阮小二加入罚站,说兄弟赌博,是他做哥哥的管教不力,理应受罚。

  阮家三兄弟丢人现眼,刘唐看不下去,说昨天那赌局是他张罗的。也站了过去。

  然后朱贵站了上去,说赌场的酒水是他提供的,甘愿罚站。

  ……

  第二天,聚义厅门口站着一排好汉,闪闪发亮的胸肌在晨雾中此起彼伏。

  晁盖目瞪口呆,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手一挥,算了算了,都回去,下不为例。

  禁赌行动宣告失败。

  *

  赌博滋生暴力。阮晓露每天清晨散步,沿途都能看见几对打架的。

  有领导们三令五申,大伙也不敢惹她。顶多在她经过的时候,送上一波敬畏加好奇的眼神。

  和她初上梁山时一样。不同的是,此时的她,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江湖传说。

  阮晓露正溜达呢,忽然有人叫她。

  “娘子娘子,留步。”

  转头一看,一个不认识的小喽啰,叉着一双手,吊儿郎当地招呼她。

  别的土匪是路霸、山霸、狱霸;他呢,嘴边没几根毛,像个勒索英雄卡的校霸。

  校霸见她没停,有点不悦,一撩头发:“跟你说话呢,你别跑啊,我又不是老虎。”

  阮晓露依旧快走,笑道:“我不是躲你。我在锻炼筋骨。”

  对方跟上两步,嗤笑:“你一个大姑娘,又不上阵,用得着打熬筋骨?再说了,这么走来走去的,能练出什么名堂?——哎,有人找你,别不识抬举。”

  阮晓露回头:“你能跟上我跑一圈,我再跟你讲话。”

  *

  真是活久见,梁山这种刀光剑影混沌江湖,居然还能养出这等不会做人的宝宝。他用这种口气跟自己大哥说话,没被揍过吗?

  阮晓露决定给校霸宝宝提提神,说完,脚底发力,开始加速。

  校霸一怔,哼一声:“脾气挺大。”

  梁山的好汉不服输。他当即挽了裤脚,跟阮晓露并排,孙猴子般边跑边跳,一会儿超在她前头,一会儿落在她后头,满脸写着“你太慢了”。

  十分钟后,阮晓露爬上二关,呼吸节奏都没乱。

  土路边密林屈曲,烟笼雾锁,原本挺凉快。校霸紧跟在她身边,却开始出汗。

  二十分钟,阮晓露登上聚义厅,跟里头喝酒的领导们打了招呼,顺便抄一盏茶解渴。

  校霸气息纷乱,也不蹦跳了,步伐变得机械起来。

  三十分钟,阮晓露绕下山,顺手用袖子擦汗。

  校霸捂着胸口,深一脚浅一脚,一口气碎成七八瓣,艰难地说:“你、慢点……”

  阮晓露回头:“说什么?”

  “没什么。”

  对方还真硬气,腿都快瘸了,愣是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跟在她身后。沿途几个喽啰好奇围观,指指点点。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听不到。阮晓露回到客馆,叫一声:“娘,我回来了!”

  然后调整呼吸,开始拉伸。

  忽然,咚的一声闷响。

  她急回头,居然是刚才那小喽啰,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在她眼前来了个五体投地。

  客馆地面刚刚整修过,铺着青砖硬石。这一下摔得他龇牙咧嘴,却也没力气站起来。

  “一、一圈……跑完了,呼呼,你可以……可以,呼呼,跟我讲话了……”

  阮晓露有点不落忍,扶他起来:“喘匀气再说。什么事?”

  小喽啰丧尸一样爬起来。收起先前的拽劲儿,颤抖着双手,朝她作了个变形的揖。

  “小的……呼呼,小的罗泰,我……呼呼,我家大哥请您去、去一趟……方才多有……呼呼呼,冒犯,呼呼……小的得歇会。”

  阮晓露给他踢个凳子:“好说。”

  头一次长跑的萌新,能坚持到这份上,这罗泰兄弟也是个狠人。

  她当然要给面子,问:“你跟的大哥是哪位?”

  罗泰立正,站得像个三好生:“林冲林教头,呼呼……请、请姑娘去商量点事。”

  *

  阮晓露推开校场栅栏门,看着不远处认真操练的一队喽啰,再看着前头一瘸一拐带路的罗泰,心情忐忑。

  她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把林冲的小弟整成这样……

  不过后悔也晚了。她望着院中那个巍峨伟岸的身影,屏住呼吸。

  中学课文的主角,“风雪山神庙”的英雄,此时卸下满身风霜,正在认真擦拭一杆旧花枪。

  一阵风过,贴地的尘土浮上半空,破旧的红旗卷出一个角。

  他听见脚步声,慢慢收起手中的巾帕。

  “给阮娘子看座。”

  林冲负责的这一片校场,里头的器具物什,似乎都比别处厚重一些。罗泰应一声,搬来个花梨木凳子,抖着两条腿走两步,咣当一声,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

  林冲有些不悦:“怎么回事,笨手笨脚的。”

  罗泰爬起来,抢着说:“上山时跌了一跤。”

  阮晓露:“……”

  好像林教头看不出来似的。

  “客馆少有生人,林冲一介武夫,只怕冒然拜访惊着老夫人,只得请娘子移步下处。这小厮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千万别见怪。”

林冲朝她见礼,微笑,“上次送药之事,我等都欠着娘子人情,今日总算得以当面相谢。阮家英雄儿女,名不虚传。请坐。”

  这当过官的就是不一样。几句场面话,说得阮晓露受宠若惊,飘飘然然,觉得整个人都拔高了一层境界。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林冲,伟岸的身躯藏在一身半旧的便服里,粗犷的眉眼间纹路微现。右颊两行金印,好似一枚坚固的符,镇着那只威风凛凛的野兽。

  “不用客气,嗯……”她措辞半天,只想出一句老掉牙的见面语,“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您找我有事?”

  林冲深深打量她一眼,面上显不出情绪。

  有人先被这气场给压得受不了。罗泰察言观色,觉得林教头下一步就是要“屏退左右”,试探道:“小的先告退?”

  林冲心思根本没在他身上,没回答。

  罗泰揣摩上意,乐呵呵道:“小的去泡茶。”

  然后步履蹒跚地跑了……

  阮晓露总算知道,为啥罗宝宝在梁山没挨过毒打了。顶头上司是山上出名的老好人,不跟他一般见识。

  “那林冲就开门见山,不耽搁娘子工夫。”

林冲待罗泰走远,才说,“坊间传闻,前段时间娘子下山,进出市集如常人,不受官府通缉,敢问有无此事?”

  林教头语气很和蔼,但阮晓露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好像在面对一个严格的教练。

  话说回来,八十万禁军教头,大概也是阮晓露见过的级别最高的教练了。

  她尽可能轻松地笑道:“上次何涛被放回去,赌咒发誓不会泄露我和我娘的行踪,对上面报说我娘俩已经死了。现在看来,这人还算守信。我下山这一路确实没人盘问。官府捉土匪,查的也是青壮闲汉,不会朝我这种小女子多看一眼。”

  “也是因为你行事小心,不惹风波。”

林冲礼貌性夸奖一句,笑道,“来,这边走。”

  这林教头的行事风格,跟现代运动队教练一样一样的:约见异性队员不能在办公室,免得惹人闲话;但又想留点儿隐私,于是就沿着跑道散散步。

  林冲带着她沿一条跑马的土路缓行,两侧校场上,小喽啰捉对厮打,吆喝声此起彼伏。看见林冲走来,远远的欠身行军礼。

  林冲朝他们颔首,转而低声道:“在下有一桩私事,需下山走一趟。旁的兄弟头上都有悬赏,外出均不安全。娘子既能自由行走江湖,不知……可否帮我个忙?”

  阮晓露:“……”

  果然!教练找你压跑道,准没好事!下一句就是让你搬砖!

  只是她还想在梁山混。林教头的砖,不搬也得搬。

  “请讲。”

她很豪爽地点头。

  林冲却没她那么快性,又带着她溜达半里地,才缓缓提气,很慢很慢地说道:“姑娘也许知道,林冲落草之前,久居东京,岳家老小都在彼处。自从上山以后,欲要搬取家眷,因见王伦心术不定,恐在此不能长久,因此蹉跎过了。如今……”

  阮晓露一口气提在嗓子眼儿,有些期待,又有些兴奋。

  经典剧情接上了!

  “你要接你娘子上山!免得高衙内继续骚扰她!”

  林冲却面色一变,眼中立现警觉。

  “什么高衙内,怎么连你都知道……”

  他遭受陷害、刺配落草的原因,江湖上传得很简单,“恶了高太尉”。

  太尉高俅在东京呼风唤雨,酷爱整人,偌大东京城,因“恶了高太尉”而被陷害刺配的倒霉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伙不会费心去八卦具体细节。

  高太尉护犊子,更是不会把自家黑料到处宣传,早就将知情人捂嘴封口。

  所以……

  林冲快速回忆,他没随便跟人说过啊!

  阮晓露也吓一跳:“怎么,你没告诉别人……”

  这林教头偶像包袱也太重了!

  她一本正经地说:“林教头,江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高衙内看上你家娘子,强夺不成,让他老爹高太尉将你陷害下狱、杀人灭口——这种事,你不说,自有别人传。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开诚布公地跟兄弟们交个底儿,统一一个当事人口径。不然以后有人胡说八道,以讹传讹,损了你娘子名声,你说都没处说理去。”

  林冲更是错愕,一瞬间有些恼怒。这姑娘才多大点年纪,仗着道听途说的一点隐私,还他讲上课了!

  但随后,一种奇怪的无力感冲击着他。他不由得脱口问道:“山上的兄弟们,真的都知道我的……”

  阮晓露点点头:“是啊。八九不离十。”

  其实她夸张了。林教头的家庭变故,虽然大伙多少都有猜测,但由于林冲守口如瓶,也并非那么尽人皆知。

  林冲有些迷惑。在他的心目里,娘子被调戏,是自己治家不严;因家事而跟高太尉结仇,是他处理不当。旁人若是知晓了高衙内调戏他娘子的细节,更是不知会生出多少污言秽语。

  谁让他娶了这么漂亮的娘子?谁让他娘子没事去拜庙?谁让他忍气吞声不声张?谁让他冲动砸了陆谦的家……

  在野猪林,在草料场,在梁山泊,无数个日夜,林冲总是忍不住想,在他从一个前程似锦的禁军教头,滑落到现在的一介草莽,这其中的无数曲折磨难,倘若在哪个节骨眼上,他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结局还会如此吗?

  是不是他哪里做错了,选错了?旁人听到他的故事,会不会嗤笑着评论一句,自找,活该?

  “所以,大家不觉得林某……不觉得我有点……嗯……”

  阮晓露默然。老大不小的人了,在那一瞬间,他忽然不像个教练,倒像个犯了错误、手足无措的新生。

  她扬起脸,郑重道:“高俅爷俩目无法纪,仗势欺人,千错万错都是他们的错。你撞上了,是你倒霉。哪个兄弟敢因此觉得错在你处,那真真是屁股歪了,不配当好汉。”

  林冲还有点不太相信。梁山上的兄弟,都是这么想的?

  他小心地环顾四周。喽啰们有的在卖力操练,有的在偷懒乘凉。偷懒的见他走近,又赶紧拍拍屁股站起来,煞有介事地拿起一根棍。

  大伙看他的眼神各不相同,有敬重的,有畏惧的,有饱含马屁的,就是没有一个“看笑话的”。

  阮晓露不多废话,直奔主题。

  “总之,你娘子要赶紧接过来。她留在东京,只怕……只怕……”

  不妙。她这才想起来,剧情里好像是上吊了。

  林冲肃然点头,随后,眼中仿佛滚过波浪,燃起短暂的斗志。

  “我对不起她,所以……事不宜迟。我那丈人娘子已是惊弓之鸟,姑娘是女流,应该不难取信于他们。若能相助此回,林冲不胜感激。”

  说着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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