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萧景之回到医官署外院。这一晚他当值,既然无事,便让其余三名御医回府休息。夜阑人静时,羽凝霜跟着龙远鸣悄然进了医官署外院。绕过几道回廊,他们进了一间小屋。梁桂在等他们。彼此问候数语,梁桂就说:“我查到,那一日的鸠酒是安荣去办的,但太后不曾嘱咐对景王下手。你们要留神,只怕有人偷梁换柱。”
羽凝霜微惊,忙问:“不是太后?那……是谁?”
“我只知道安荣派了人,那个人没再回来。但太后吩咐处置的,所以安荣才瞒过去。还有,太后身边有个人……那是昔年的宫中总管,叫做古力。我猜测,太妃的死与他有关。你跟丹阳公主有来往,你告诉公主少进宫,少见太后,若无事早点到夜弗去,以免不测。”
微拢秀眉,羽凝霜心下震惊,但此时无暇深思,赶忙称谢。很快,羽凝霜嘱咐一番便让梁桂躺好,随即萧景之和龙远鸣进来。看清梁桂的腿,龙远鸣被吓一跳,没多问,依言施为……萧景之则拿出金针,凝聚精神行针……相比夏翊辕,梁桂的伤虽然迁延日久,依旧轻了不少。及至亥时末刻,梁桂终于吐出数口淤血。膝盖上附着的黑色脉络渐渐淡去,消弭于无形。拔下金针后,萧景之便替梁桂诊脉。就在这时,门外似乎一声轻响。正闭目调息的龙远鸣蓦地睁开眼,侧耳细听片刻,开门出去。不到一刻,他回来,脸色阴沉。回眸看他,羽凝霜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有人窥探。”
“……”“别担心。我处置掉了。”
“你……你疯了,这是皇宫!”
“那又如何?贺峰虽然调了外任,但关系好的总有几个。今晚当值的人都是跟贺峰交好的,你放心。”
“……”“但我们今日来不会有人知道,必定是玉安宫里有人悄然注意她。”
羽凝霜微微蹙眉。“太后不是老糊涂。她既然害她又不害死,会不提防吗?”
龙远鸣见她一脸惊讶,不禁笑了一下,挑眉反问。回神,羽凝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是,你最聪明!可是……难道是她露出了破绽?”
“未必。或许是她离开玉安宫,不经意间被人注意到了。”
“那该如何?”
“景王在玉安宫长大,不会没有人脉吧?太后不在宫里,告状也要等。时机最好。”
沉思半晌,羽凝霜点头。继续等了一会,萧景之收回手。“尚宫放心,你的腿没事了。我替你敷好药,你把这些拿回去,这样用。记住装病静养一个月,三个月内,就如日常那般少走动。”
“多谢了。”
“不用。”
等萧景之敷好药,羽凝霜才走过来问:“尚宫在玉安宫可有对头?”
梁桂一怔。“适才有人窥探,你去看看他是谁。”
那人已经死了,却不见血迹。看清他的脸,梁桂蹙眉。“怎么是他?”
“他是谁?”
沉吟了一会,梁桂对羽凝霜说:“这个人是宫里的老人,以前跟着古力的。但古力早在十多年前就被贬往晋元宫侍候灯烛。那之后太后才提拔安荣做了宫中总管。”
“他为何跟梢你?”
回想片刻,梁桂咬了咬唇。“或许是这些日子我走动多了些,被有心人注意到。当年跟着古力的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在……”梁桂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在银安殿。”
“银安殿?”
“对。太妃死后,左扑来报说公主选了银安殿,次日他便调往银安殿了。之后公主突然和亲,陛下允许公主自己挑选开府的侍从,公主自然不会选他,他就留在银安殿看屋子。”
想起昔年丹阳提过的盯梢,羽凝霜心下了然,不禁暗叫侥幸。琢磨着就说:“若如此,他们必定是当年的知情人。但他死了,尚宫准备如何圆谎?”
“他是安荣管的。安荣跟随太后去晋元宫祭祀,他去哪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他在宫里沉默寡言,几乎不与人有什么交集。他不见了,该是安荣设法圆谎。”
琢磨片刻,羽凝霜才问:“尚宫确定这样可行?”
笑了笑,梁桂回答:“放心。我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有些事还是比你知道得多的。”
“那就好。但你还是要当心些。”
羽凝霜认真地叮嘱了一句。“知道。我有分寸。”
梁桂离开后,龙远鸣再次出去了一趟。很快,尸体被抬走,三人穿过一条小夹道离开了医官署外院。时辰尚早,萧景之便邀他们到自己家中小憩。在小厅里坐定,龙远鸣就问:“太后为何要害她?”
讶异,羽凝霜突然注意到什么,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猜?”
“太后在宫里一手遮天,在她眼皮底下害她的心腹,不是开玩笑吗?”
哑然。羽凝霜一想就笑道:“嘻嘻,你真聪明。”
“那当然。你怎么跟她有交情?”
看看萧景之,羽凝霜把在玉安宫里与梁桂的数番交集说了说。两人听了谁都没说话。过了许久,萧景之才问:“那年药王节你突然病倒,你是装病避祸?”
闻言,她笑了一下:“若非得了暴病,太后早就害死我了。”
龙远鸣没说话,只是眼神微冷,顿了顿才哂笑一声:“真够狠毒的。你不就是想出宫吗?”
“太后最恨忤逆,容不下我们这些拂逆她心思的人。所谓物伤其类,我们便因此有了交情。”
发怔了片刻,萧景之才笑说:“不管如何,眼下你出了宫,她的腿治好了。可喜可贺。对了,我这里有种药茶颇为独特,你们稍等。”
萧景之离去不久,从门外溜进来一个小女孩。年不过十一二岁,眉目清秀。那女孩毫不认生,走到羽凝霜面前打量她片刻,再走到龙远鸣面前细细看了他一会,就问:“你是谁?”
微鄂,龙远鸣笑了笑:“我叫龙远鸣,是萧太医的朋友。”
“你是我哥的朋友呀。你练武?”
没想到这女孩是萧景之的妹妹,龙远鸣吃惊之余就回答:“是啊。”
“让我瞧下你的手。”
“……”见龙远鸣面露尴尬,羽凝霜抿嘴一笑,就问:“小妹妹,你为什么要看他的手?”
“我有家传观人之术,据传凡习武者,手掌都有些与寻常人的不同之处。我要求证一下是不是。”
女孩年纪虽小却一脸的煞有介事。好笑,羽凝霜就说:“远鸣,你让人家看看吧。”
无语了一下,他还是伸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伸出纤细的手指沿着他的掌心滑行至中指指尖,再以手指轻触,然后又细看手背,那女孩观察着龙远鸣的手掌半晌,突然问:“你……练的那种武功是不是首重腕力?练习之时该由腕及肘,再至肩,贯通腰脊,最后至足,方能一气呵成,功行圆满。”
一惊,龙远鸣没作声。“但你后来又学了什么,是由足开始,自下而上。看似与你的所学完全相反,却有相辅相成之效。”
龙远鸣一鄂。羽凝霜同样错愕,微拢秀眉,没说话。沉思了一下,小女孩一拍手笑道:“哈哈哈。你运气不错。你只要把它们结合起来参详,必定事半功倍。”
见她脸上毫不作伪的欢喜与天真,羽凝霜不由得问:“小妹妹,这是谁教给你的?”
“此乃先祖所传,这只是观人之术的基础。先看皮,次看肉,再观骨,最终看色……辩骨知病,观色见性,是最上乘的医道法门。”
小女孩扳着手指头细数,脆生生地回答。听着,羽凝霜和龙远鸣彼此看看,难掩惊讶。不等他们说话,门扉轻响,萧景之亲自捧着个托盘进来,见到小女孩顿感意外。“藜藜,你怎么起得这么早,还跑到这里来了?”
“大哥,嘻嘻,我总是起得最早的。”
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小女孩一跳老高,兴奋地献宝:“他习武的。我观察他的手,先祖说的那个办法果然有效。我问他,他都不答,神色却有异,说明我说中了。”
无语片刻,萧景之放下那只托盘,有些歉意地对龙远鸣说:“远鸣,抱歉。我这个妹妹自小顽皮胡闹。”
“没有的。令妹所说十分惊人,我都被吓一跳呢。”
“哥,我明明说对了,你为什么要道歉?”
小女孩皱着鼻子,目露不解。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萧景之告了声罪,拉起小女孩出了小厅,劝了半晌才把她哄走。回到屋里,他才说:“霜儿,远鸣,我这个妹妹机灵古怪,她五岁启蒙就开始辨识药性,学习脉络,最喜欢找人家四处验证。你们别见怪。”
“呵呵,不会的。”
龙远鸣笑笑。羽凝霜却问:“景之,适才你妹妹说的观人之术……是你的先祖所传吗?”
“是啊。这是昔年得传的一段口诀。区区二百余字,字字艰深。我们家研习这么多年,只有第七代先祖学到观骨之境。据说也是为了治病的。到如今只有我妹妹感兴趣。”
“她的年纪很小呢。”
“我们兄妹三人,她最小。先母生下她不久便过世了。家父这些年四处游历,鲜少在家。二弟又到东北诸国去游历。她日常就跟我女儿作伴,由我夫人一并照看。”
说着,萧景之把盘中的壶放下。“你们试试,这茶是家父自己调制的,累了一夜,饮上一杯最是暖身养神的。”
拿起那杯茶看了看,龙远鸣笑道:“哈哈。不错,有股药香。”
见他高兴,羽凝霜就说:“明日我给你们一种蜜膏。那是西梁国特有的,据说在明都没有出售,你们肯定没吃过。”
闲坐到卯时末刻,萧景之留两人吃过早饭,便带着他们去了府里的藏书室。看到满屋子的书,龙远鸣咋舌不已。留下龙远鸣在外面翻看那些医道典籍,羽凝霜跟着萧景之进了里间。屋子不大,书不多。萧景之从中抽出一本保存得很完整的旧书,翻开其中一页,递给羽凝霜。细看一遍,她微微蹙眉。“怎么了?”
“虽然不明究里,但我觉得似乎少了一部分。”
“少?”
“对啊。”
想了半晌,萧景之才说:“我带你去看看。”
绕过两道回廊,羽凝霜跟着萧景之进了另一间屋子。屋子不大,其内空空。屏风后机括轻启,露出一间不大的密阁。密阁里空荡荡的,只在靠墙正中摆着一方木桌。木桌上立着一方两掌大、两指宽的白玉,玉前点着两只琉璃灯,摆着一个香炉,焚着三只素香。端详着那块白玉,羽凝霜心里有些吃惊,想了想,她行至桌前,按照师门的规范慎重地拜了四拜。等她起身,萧景之才说:“霜儿,据说那段口诀和那句话都刻在白玉上,但此时看不见了。”
“这是玉?”
“或许是石头,触手奇寒,一碰就能把人冻死,但远观毫无异样,只要不接触就没事。它不但质地极其坚硬,砸不烂,捶不开,火烧也不坏呢。”
无语了一下,羽凝霜没追究它到底是什么材质,细看片刻才取出万毒环,轻触。似乎有什么跳了一下,桌上的灯烛轻晃数下便稳定下来,再一看,白玉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排排小字。“这是?”
萧景之惊愕。凝神一看,羽凝霜却大喜。“快!纸笔。”
奋笔疾书了不到一刻,白玉上的字消失得无影无踪。羽凝霜再次好奇地拿出万毒环轻触,再无反应。“喂!”
她急了,忍不住冲着那块玉叫了一声。没有应答。想了想,羽凝霜拿出一条丝帕裹住手指轻触白玉。嘶!一声细微的轻响,羽凝霜浑身一冷,惊怖地收回手一看,指尖的丝帕上有一层白霜。咋舌,她又把万毒环放上去试,毫无动静。有些沮丧,羽凝霜转而把万毒环搁在眉心感应,依旧一无所获。无奈,她收拾心绪回头去找萧景之,发现他正盯着那张纸发呆。“怎么了?”
“似乎是连贯的,可是……不知道说什么。”
羽凝霜想了想,拿过再次细看,同样不得其解,只得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