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各自往母亲宫苑请安之际,夏翊锦已经进了偏殿。苏太后让夏翊锦坐下,遣退左右才问:“锦儿,你……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夏翊锦一脸的莫名其妙。无语了一下,苏太后说:“你刚才说……桓儿毕竟是哥哥,什么意思?”
听了,夏翊锦挑了下眉才回答:“孙儿只是觉得,父皇不会对二哥再加以惩罚的。可是……他毕竟做过太子。您想,若另立东宫,该选个什么样的人才能保全二哥呢?您心疼二哥,肯定希望他少遭罪,能安稳的活下去吧?”
发怔了一会,苏太后叹了一声。“是啊。那个不争气的孩子!”
“所以您要养好身体。孙儿觉得,父皇会听您的意见的。”
默然,苏太后过了一会才问:“你觉得……谁合适?”
“至少不能跟二哥有仇,日后才可能照拂一二。可几个弟弟里,谁帮着二哥,谁跟二哥关系好,您心中最有数。”
顿了半晌,苏太后颔首,又问:“德妃死了?”
“是啊。她运气不好摔进了乌云草丛。但这阵子五弟经常在父皇面前,十弟也常在。”
“……”见她不说话,夏翊锦起身说:“皇祖母保重身体。诸事未定,只有您在一日,二哥才能安稳一日。孙儿告退。”
“锦儿!”
微顿,他转身问:“皇祖母还有吩咐?”
看了他一会,苏太后的心情有些复杂,出神片刻才说:“没事了。你回吧。”
不再多言,夏翊锦行礼离去。走出玉安宫前庭,夏翊锦停下回顾那座高大巍峨的宫殿,似乎想起了什么。默立许久,他转头望向远方。那里是妃陵的方向,那里埋葬着他的母亲玉樱樱。秋风带着凉意拂在他的脸上,今日阳光和煦,夏翊锦却觉得有几分冷。站了好一会后,他似乎讥笑了一下,一丝冷酷爬上他的唇角。这一晚酉时,夏翊焱心急火燎地进了千红馆,等了好一会才见到夏翊锦施施然走了进来。“五弟,你怎么一脸气恼?谁惹你了?”
“哎!三哥,我告诉你……”听完今日御前的事,夏翊锦笑道:“十弟很大方嘛。哈哈哈……五弟,你怎么不懂得变通?当时你就该慷概地表示分担一半的。”
“啊!”
“哈哈。刑部刚查抄了几个世家,杨氏、苏氏都被重罚,府库里有的是钱。但父皇为了二哥的事心情不好,这个时候十弟拿出的二十万两黄金就是一片孝心,是表示愿为父皇分忧,懂吗?”
见他疑惑地看着自己,夏翊锦笑着给自己倒了杯酒,悠然点拨。呆滞了一会,夏翊焱一拍脑袋。“嘿!该死的马屁精会抓机会嘛。”
“哈哈哈哈……你别这么骂他。万一他做了太子……”“可能吗?”
瞧着他脸上的不信,夏翊锦似笑非笑地回答:“有什么不可能的。嫡子已去,你们两个都是庶出。”
夏翊焱皱眉。想了半晌,郁闷地一捶桌子:“三哥,你说……你说……难道父皇会考虑立老十做太子?”
“可能的,他毕竟平乱有功。”
一惊,夏翊焱的脸顿时变得有几分狰狞:“那,那我怎么办?我……我跟太子斗了这么多年,他完蛋了,难道要给老十捡便宜?”
悠闲地把玩酒杯片刻,夏翊锦笑说:“你不想让他做太子,有个机会……”听完,夏翊焱猛地一拍桌子。“好!”
“但是这件事要等父皇问起才能说。”
“等?”
“是啊。父皇不问,你不能说,否则只会弄巧成拙。但父皇一定会问的。这些日子你多在父皇跟前,免得赶不及。”
琢磨了一下,夏翊焱点头:“嘿,好。知道了。”
看着他离去,夏翊锦搁下手中的酒杯,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片刻后,门扉轻响,罗峰进来低声说:“主人,御前的事打听了,是这样的……”说完,他补充:“散朝后景王在瑞王的府上,似乎是商量公务。属下推测或许是瑞王说了什么,景王才会进宫的。”
轻笑一声,夏翊锦不以为意地说:“七弟本来就瞧五弟不顺眼,他自然不希望五弟上去。”
“可属下担心有些事未必瞒得住……如果瑞王知道了,他会不会?”
回顾罗峰,夏翊锦起身行至窗前眺望着外面的灯火,停了很久才说:“世事变迁不定,很多事只有在发生的时候才知道到底会如何的。”
“……”“东宫已去,往后的事与他们兄弟无关,而且他也不喜欢这些权谋捭阖。其实他知道也好,免得……”他打住不再说下去,转而吩咐了几句。戌时,夏翊衡进了瑞王府。夏翊扬听完他的话,毫不在意地慷他人之慨。反正那些黄金不是他的,他也压根没准备还。见此事顺利解决,夏翊衡高兴不已。见状,夏翊扬思忖了一下才说:“十弟,你很久没去玉安宫了。”
夏翊衡一怔。“你在太后身边长大,如果……她老人家支持你,机会才更大。想想看?”
“……”“她病得挺重的,我们几个都去请安问候,只有你不去不好……不管太后怎么想,你该做的总是要做的。”
微顿,夏翊衡点点头。夏翊衡走后,夏翊扬沉思了好一会还是往千红馆而去。当他登上如意楼时,就见夏翊锦独自站在露台上扶栏远眺。“三哥!”
没回头,他只是问:“是你让十弟进宫献殷勤的吧?”
走过来并肩站定,夏翊扬沉默了一下才问:“德妃已去,太子折戟,三哥你……你想做太子吗?”
无声地笑了笑:“不想。”
“那你觉得五哥比十弟合适?”
转脸看了他一会,夏翊锦才回答:“在我看来,你最合适。”
愕然,夏翊扬愣了一下才摇头:“你胡说些什么。我说过,我讨厌皇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觉得做皇帝好。可在我看来,皇位是世间最无趣,呆板的东西。那些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其实愚不可及!只有蠢才才把自己圈禁在高墙里。”
闻言,夏翊锦不由得失笑,摇头说:“论体恤民生,坦荡豁达,你比十弟强得多。你若为君,必定能爱惜人才,更能用人不疑,大元盛世可期。但论权谋手段,心思狠辣,你不及十弟。可他若为君,须得名臣相辅,良将相扶,更要学会襟怀坦荡,海纳百川……你或许没看出来,十弟在某些方面有些类似五弟,而且他的个性霸道有余,仁恕却不足,兼之猜忌心很重,一旦大权在握,有些事……很难说。”
回想许久,夏翊扬才说:“我没看出来。我觉得他……他的缺点是好嫉妒,霸道暴躁,有些先入为主,自以为是。但那个羽凝霜也行止不检,跟你们拉拉扯扯,十弟看不惯很正常的。哪个豪门女眷会像她那样不成体统?但是……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微微一笑,夏翊锦没再解释。见他不说话,夏翊扬又说:“三哥,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或许你早就是太子了。我觉得你才是我们中最出色的。父皇最疼爱的也是你。可你,到底当年……你为何不设法替贵妃翻案呢?”
顿了片刻,夏翊锦才说:“让父皇承认他做的决定是错的,你觉得可能吗?”
“何意?”
沉默许久,夏翊锦幽幽一叹。“七弟,有些事你不知道。可你知道了……你真的要知道?”
觉得他的神色有几分古怪,夏翊扬顿了顿才说:“你如果说……我听着。”
侧眸看了他一眼,夏翊锦过了一会才淡淡开口:“呵呵。那是一桩冤案,可父皇重处玉家不是因为那一连串谋刺皇子的连环案,也不是因为皇长兄立储的呼声最高却被害……而是因为玉家功高震主,封无可封。”
夏翊扬惊愕。转身看着他,夏翊锦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当年,皇长兄的伤与惊马时你的伤类似,之后六弟、八弟相继出事,再之后二哥,五弟也险些送命……起初的痕迹指向皇后,却有人给苏氏送了一份举报,指责我母亲为了早日确立我的太子地位布下连环陷阱,谋害皇子,嫁祸皇后。苏家进宫禀报,太后震怒,父皇下旨彻查。查来查去,竟从皇长兄的随侍里牵出了一条隐晦的线索直指德妃。线索似是而非,又有人进言父皇说我母亲智计无双,不可能露出破绽,更分析利弊说此案一旦坐实,我母亲就是最大的得利者,不但她能入主中宫,更能为我立储铺路。”
挑眉,夏翊扬不由得问:“父皇就信了?”
“他……信了。因为在那之前不久,我舅舅刚从东北平叛回来。玉家是勋贵之后,我舅舅更有拥立之功,已经加封一等侯。可大元没有册封异姓王的说法,所以,呵呵,赫赫战功却封无可封。那时便有人建议父皇立我母亲为皇后,使玉家死心塌地地效忠。”
夏翊扬半晌没说出话来。握住扶栏,夏翊锦的声音渐渐变冷。“我母亲百口莫辩。可怜她为父皇做了那么多事……父皇却不肯相信她!最后,她对父皇说,她愿一死证明自己的清白,求父皇念在旧情,革除玉家的缨封和官爵,贬于山野,并永远不要立我为储,免得人家指责她谋夺中宫之罪。”
“我去见了她最后一面。她说,自古权争风波诡谲,谋臣与君主很难善始善终,越是出类拔萃者越容易惹得君王的猜忌。她嘱咐我们姐弟从此远离朝堂,永远不要涉足党争权争。”
默然很久,夏翊扬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东南打仗?”
自嘲了一下,夏翊锦才回答:“呵呵。玉家被贬不到一个月,东南突然动荡。外祖退隐前曾在东南驻守十年,我请旨挂帅,因为不想让人有口实抨击老人家昔年养寇自重,更心怀不满而故意挑起边患,挟寇逼迫的罪名。”
“可是,可是,父皇怎么就……他怎么就这么……昏庸呢?”
“他不是昏庸,而是猜忌心太重了。他害怕,怕我母亲算计他,算计他的江山!”
夏翊锦突然笑起来:“哈哈哈。他担心一旦玉家权倾天下,会挟功邀宠,更会动了不臣之心。而且,我已经十六岁了。哈哈!”
心头一寒,夏翊扬不由得转脸看了他一会,突然问:“所以你载誉而返却功成身退……是因为,因为你担心有人会拿出昔年旧事挑拨?”
“七弟,我的荣宠是因为父皇认为我不会夺嫡,不会逼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心里清楚得很,我母亲根本就是无辜的。那个局不过是为了除掉我母亲,除掉玉家,得利者是谁,他清楚得很。可他不敢承认,他是皇帝嘛。我自请隐退,更对母亲的罪名不闻不问,让他觉得我体谅他,没有让他为难,所以呀……呵呵。”
夏翊锦有些意味难明地笑了一声。“那你……你恨父皇吗?”
他没回答。不再说话,夏翊扬转眼看向远处的灯火,脸色有些阴晴不定。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终于问:“如果我不去九龙镇,你根本不会去救父皇的,是吧?”
他笑了笑。“二哥会谋反,你一早就猜到,所以你故意出城避开流锦园避暑。我去找你搬兵,你一脸悠闲,还故意拖延。我们带兵去解围,你只带着一百护卫,更按兵不动。但你不想让二哥成功,所以……赵元宏倒戈……太子不太会提防他,他妹妹毕竟是侧妃。”
没有遮掩,夏翊锦坦然承认:“是啊。我还把那种蛇卖给二哥,卖了二十万两黄金呢。”
“蛇?”
“呵呵,是啊。那种蛇咬人不会死的,但很像是死了。不过他不知道。”
“你……”转眼看着他阴沉的脸,夏翊锦淡淡地问:“你现在知道了,决定要如何做呢?”
不做声。顿了半晌,夏翊扬才问:“你会支持十弟吗?”
“他不会被立储的。”
“为什么?”
“呵呵,因为他娶了一个不合适的女人。”
“……”“你看看就知道了。”
“那你希望父皇立谁?”
夏翊锦不回答。顿了顿,夏翊扬才说:“九弟,对吧?”
挑了下眉,夏翊锦眼里掠过一丝惊奇,一丝欣赏。“有眼光。”
“你觉得他合适?”
“对。”
“那好!”
“好什么?”
“我会告诉十一袖手旁观。”
“你呢?”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怎么做,但是……如果一定要选,我帮你!”
夏翊扬认真地表示。有些意外地拢了一下眉,夏翊锦沉思了一下才问:“你不觉得这叫做大逆不道吗?”
“大逆不道?”
哂笑一声,夏翊扬摇摇头,出神了一会才说:“母亲告诉我……那年,先皇病重但御医说他的病治得好,至少还有数年春秋。可不到数月,他便突然驾崩……”夏翊锦没说话。停顿许久,夏翊扬终于问:“三哥,丹阳其实是,她是父皇的女儿吧?”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条密道。如果太祖传下的密道是历代皇帝才知道的,为何父皇不知道?因为先皇不知道自己会那么快就不行了……他还来不及告诉父皇。可是,如果他知道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是父皇的,会怎么做呢?转过脸来,夏翊扬抬眼看着他问。“呵呵。你觉得呢?”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夏翊扬却说:“你知道先皇的死因,所以你才说……父皇最害怕重蹈先皇的覆辙。其实你早就知道户部贪腐,却冷眼看着等待时机。直到羽凝霜说动丹阳做诱饵……羽凝霜是当年的证人,她最清楚那件事的真伪。父皇与太妃关系暧昧,即便她失宠……可是一旦父皇认定了真相就会因此厌憎二哥,甚至起了猜疑和防备。户部的案子恰好给了父皇废黜他的理由。太子走投无路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可他只要这么做了,太后就没有理由包庇。是吧?”
闻言,夏翊锦转眼看他。他也正看来。彼此凝视了一会,夏翊锦笑了笑:“是啊。那你还要帮我?”
“父皇有很多女人,很多儿子,母亲却只有我们!多年前,贵妃选择以死谢罪,其实不是要认罪,而是要保全你们姐弟和玉家全族。可你知道她沉冤莫白,却无法为她昭雪……三哥,这么多年,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微怔,看了他良久,夏翊锦眼中掠过一丝波动,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夜越深,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并肩站在扶栏旁,眺望着远处逐渐熄灭的灯火,一夜未眠。晨曦初露时,夏翊扬才问:“九弟虽然是皇后养子,但他一直不起眼,更跟随二哥的脚步亦步亦趋。依我说,父皇只怕都不太记得住他。这种状况,他想立储其实不容易的。你准备怎么做?”
“五弟会做,你不反对就行了。”
没多问,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