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景元宫,夏翊衡坐下来生闷气。斟酌了一下,林子航才劝说:“陛下,事情确实有些奇怪,可臣觉得更像是栽赃。贵妃得宠,嫉妒她的人不知有多少。她若失宠,谁会得利?”
“……””皇后、贤妃迄今无子。臣认为贤妃是最可疑的,虽然没有证据。”
“贤妃?”
“陛下还记得昔年……兰丽妃小产的事吗?”
夏翊衡看看他,没说话。“至于贵妃,或许您过于宠爱她,所以口无遮拦。您惩戒一下就是了,免得让有心人拍手称快。”
瞪着林子航很久,夏翊衡突然拍案怒道:“你在嘲笑朕?”
“臣不敢。臣只是就事论事。”
“不敢!你们一个个都跟她学得无法无天。你看看她说的什么话!口口声声地指责朕不相信她。那她呢?她相信朕吗?只是问她一句就气呼呼地指责朕小心眼,不如别人宽容大度。这么多年,朕维护她,宠爱她,纵容她,可朕对她的好她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朕骂她,只记得朕对她的不好。哼!”
林子航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朕问她一句怎么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冤枉!她说朕不关心她的感受,那朕的感受她关心吗?”
越想越气,夏翊衡突然扫落了杯盘,指着林子航逼问:“你说,她知道那些什么盯梢是不是因为你通风报信?”
“贵妃治好了臣的伤。臣觉得她被人栽赃,可怜她而已。”
林子航没有辩解,坦然担下了罪名。被他的话噎得无语,夏翊衡怒冲冲地把他骂一顿,勒令他自己去刑部大牢思过十日。翌日,圣旨下达。贵妃羽凝霜恃宠而骄,妄言犯上,遣往花草司思过。听完旨意,羽凝霜似乎没听见高元和子涵的劝说,面无表情地脱去钗环首饰,华丽的宫裙,跟着传旨的太监往花草司而去。子涵和高元等从王府跟来的人彼此看看,满腹担忧。一个宫女却低头寻思片刻,悄然离开。消息飞快地送到承庆殿。欧凤瑶顿时喜笑颜开,琢磨着就召来花草司总管吩咐一番。贵妃失宠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宫闱内外。很快,羽凝霜谋害皇子,残害妃嫔的谣言便在宫里散布开,更有流言诋毁她不能生子云云。奇怪的是,羽凝霜被贬往花草司后,坊间的谣言竟渐渐平息,血案消失了,宫里再次恢复了安宁。这一切都好似在验证着什么。连环血案至此线索中断,锦青安静地呆在天牢,只矢口否认自己与宫中血案有关系。半个月后,廖向进宫面君呈上了梳理的一应证词证据。看完,夏翊衡沉吟了一会才问:“廖卿怎么看?”
“臣认为血灵灯一说虚无缥缈,不足以取信。若说宫中妃嫔为了求子用邪术害人有些牵强。无论皇后、贤妃还是贵妃,在血案期间都不曾出宫,跟随的侍从也是如此。林统领说只有刘夫人、羽大人进过宫一次。皇后的母亲刘夫人承认确实去城外为皇后求子,但不曾听到什么奇闻。安王妃更是矢口否认。羽大人没有与异常的人来往。如今所有线索都似是而非,查来查去却把三位位分最高的娘娘都牵扯其中。从动机来看,皇后和贤妃的嫌疑最大,贵妃行此邪术却有些匪夷所思。既如此,臣建议,那些跟从服侍的人玩忽职守,该按例追究。其余的……先留心查访,找到真正的端倪再追究不迟,以免继续闹得人心惶惶反倒不利。”
沉思良久,夏翊衡才点头。随即召见金靖,明都府丞,吩咐他们协同刑部继续稽查城中不法,不得玩忽懈怠。三日后,锦青获释回府。得知羽凝霜因为与皇帝争执被赶到花草司思过,她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沉默很久才吩咐暂时按兵不动。羽珺鸿得知后沉默良久,但知道此时去求情只会给夏翊衡迁怒的口实,只好按捺住心绪,又悄悄去见林子航,请他私下关照一二。风平浪静地过了十日。这一日,夏翊衡回到景元宫坐下出神了一会才问武宁:“她这些日子如何?”
“贵妃这些日子在榴花林打扫落叶。”
“……”“花草司的人说是贵妃自己说要扫落叶的。皇后的意思是……没必要小题大做,吩咐任凭贵妃自己挑选。”
见夏翊衡不说话,武宁又说:“深秋了落叶很多,每日要从清晨扫到夜里。”
“哼!”
暗叹一声,武宁思忖着劝说:“陛下,贵妃在王府的时候被您纵容习惯了。她的性子是遇强越强,虽然伶牙俐齿但也只是心中不忿,不过是生气您去质问她。这一点您也是知道的。奴才觉得宫里的血案确实有几分蹊跷。您细想,若是贵妃因此获罪,谁最高兴呢?”
夏翊衡没作声。“这些年,皇后和贤妃一直不得宠,亦无所出,她们最担心的就是贵妃生下儿子。如今大局已定,日后如何是您说了算的。要不就……若能多生几个儿子也是好事。”
想起了什么,夏翊衡出神许久才摇头。劝不动,武宁只得闭上嘴。次日午后,夏翊衡去了榴花林。站在亭子上看着不远处正打扫叶子的羽凝霜,他的心情有些奇特,似乎很高兴又似乎很难过,却生不起半点同情,只觉得她自讨苦吃。再想起那一晚她毫不掩饰地夸奖夏翊锦,心中又翻腾着嫉妒和怒火。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耳边有人叫了好几声,他才似乎回过神来,“什么事?”
武宁低声提醒:“陛下,天快黑了。您今儿还召集丞相几位到御书房议事,他们等了几个时辰了。”
“几个时辰?”
“从午时三刻到此时,快到酉时末刻了。”
默立片刻,他收回视线,“回去吧。”
“那……”“哼。”
他掉头离去。武宁抬头看看远处的羽凝霜,暗自叹了一声,跟上。他走后,羽凝霜慢慢停下打扫,转身望向那座早已空无一人的亭子半晌,她走过来,倚着亭柱出神。成亲多年,他们之间的数次争执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每次都戛然而止,但猜忌的因由,不满的情绪从未真正被面对和解决过。当夏翊衡登基称帝,再也没有来自太后、舆论和权争的压力威胁他们时,那些裂痕便再次浮出水面。倚着亭柱,羽凝霜想起那一晚的争执,不知道心里到底是痛,是悲,是怨恨,还是后悔。她只知道,她不想看见他。所以她懒得转身,假装不知道,即便她知道他在后面。十二月初冬将至,天气越发地冷起来。一连半个月,夏翊衡每日都来看她扫叶子,两个人就这样,一个扫着,一个看着。她不回头,他不作声,谁也不让步。得知夏翊衡的举动,欧凤瑶着急起来,思前想后便问身边服侍的金月。“陛下天天去看贱人扫叶子,不会准备原谅她吧?”
沉思了一下,金月回答:“这个时候装大度比较好。您不如劝劝陛下宽恕贵妃?”
一想起要放过羽凝霜,欧凤瑶满心地不乐意,剜了她一眼斥道:“哼!本宫才不帮贱人脱罪。她死了才好。”
“娘娘,贵妃若是死了也得陛下自己杀她。若不然,谁害死她谁就会变成陛下的出气筒。但奴婢想到一件事,据说刘昭仪……”她压低声音蛊惑了几句。“可以吗?”
“宫里怪事本就多,即便有事也是贵妃担着罪名。”
很快,金月去安排了。欧凤瑶坐在寝殿里神色狰狞地盯着镜子,默默抓紧自己的手指。与此同时,锦青在府里听完夏翊胤的话,叹了一声才说:“不用担心。”
“为什么?十哥每天都去看她扫叶子,没准很快就和好了。”
没作声,锦青发怔了一会才靠在夏翊胤肩上说:“你不懂。霜儿是个要强骄傲的性子,遇强越强,想让她低头赔不是,除非她真的有错,否则很难的。可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个栽赃。她跟皇帝吵,因为她在意的是他到底信不信她,而不是那些虚名。其实他们每次吵架都是因为这个。但皇帝就是个多疑的人,加上霜儿确实很招人,才特别惹他生气。”
“哦。但她会不会突然变聪明了,学会了以退为进?”
“嘻嘻。”
被他的话逗笑了,锦青嗔怪一声才回答:“不会的。”
“她这么笨?可你又说她很聪明?”
白了他一眼,锦青淡淡笑道:“因为她在意他的态度,才纠结烦恼,做事冲动不计后果,无非是计较他心里有没有她,信不信她。她若是无心,对着他能心如止水,就不会吵了。”
“还有这样的?那她……她喜欢十哥吗?”
“每一次皇帝遇到麻烦,无论怎么吵,霜儿都会立即丢下芥蒂去为他奔走。若不喜欢,她不该乐得他倒霉吗?你看他的王妃、侧妃那些女人可曾为他做过什么?但这一次只怕没有台阶可以下了。”
依偎着夏翊胤一会,锦青又说:“天冷了。翊胤,你明日去御书房替康王求个情,让他早点回来吧。”
没有问缘由,夏翊胤点头。翌日,夏翊衡听完夏翊胤的话,没多想,首肯。三日后,夏翊辕回到明都。休息一日他回去上朝,刚来到明德殿外就听到两个官员交头接耳。“可怜,据说贵妃被罚去打扫宫苑。”
“是啊。哎!这么冷的天……她养尊处优习惯了,哪能受得了?”
“恃宠而骄。”
一个摇摇头。诧异地站住脚,夏翊辕走过去问:“你们说什么?贵妃怎么了?”
见是他,那两人一愣,只得把听到的风言风语说了一二。散朝后,听完夏翊胤把数月间的事说了一遍,夏翊辕的脸色变得铁青,拳头握了又握,狠狠一顿足直奔景元宫。在他身后,夏翊胤好笑了一下才出宫去了。“陛下,臣弟听说那些案子没查出来真正的凶手?”
“算是。廖向还在查。怎么了?”
“既然如此,贵妃为何受罚?入冬了,天越来越冷,陛下居然罚她去扫叶子?”
夏翊衡一愣。武宁暗叫糟糕,赶忙出声说:“康王殿下,这件事不该您议论。”
“关你什么事!”
怒斥了武宁一句,夏翊辕认真地说:“才过了两年你就忘记了?那一晚是霜儿冒险入宫做诱饵,陛下才有了今日。即便是鸟尽弓藏也不是这么快吧?”
愕然,夏翊衡脸色一沉,蓦地拍案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过河拆桥!”
夏翊辕见他气势汹汹地瞪着自己,一想起羽凝霜的遭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再也顾不得什么体统和避讳,毫不客气地回敬。“你!”
“不是吗?从大兴土木建草坡到此时此刻才过了多久?你不喜欢她就给她一纸休书,何必勉强她入宫。她本来就说了不进宫的。”
猛地想起了什么,夏翊衡被他的言辞气得七窍生烟,站起身一叠声地咆哮:“住口!你有空该去关心你的王妃,宫里的事是朕的家务事,与你何干!来人,把他轰出去。”
“夏翊衡,你这个混蛋!你得意什么!没有霜儿,没有我们帮衬,你会有今日?”
怒火上涌,夏翊辕指着他的鼻子诘问。“住口!反了你了!来人!”
一阵喧闹后匆匆赶来的林子航连拖带拽地把夏翊辕强行拖出了宫。“殿下,你胡闹啊!你……你这么闹只会让贵妃倒霉的。”
“哼!他太过分了,有事冲我来,欺负弱女子算什么!”
夏翊辕兀自愤怒。无语。林子航只得劝说:“你赶紧上个折子请罪,告假一些时日才好。他是皇帝了,所谓君臣有别,你还这么对他大呼小叫?一个罪名扣下来就是犯上!王爷,你身后还有太妃,有家室。别冲动了。听我的,你先回府消消气。放心,贵妃在宫里只是扫叶子,没什么事。”
“……”劝了好一会,林子航终于连哄带骗地把夏翊辕送回王府,嘱咐史林一定要劝住才忧心忡忡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