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灵一直视长兄之事为奇耻大辱,本以为早已揭过,不妨此刻被重新提起,霎时感觉旁人看来的目光都异样不少,脸上便不由火辣辣地疼。
她一定是故意的,她想,但看着对方依旧清澈温和的模样,又微微产生怀疑,这丫头从来天真,应该是无心提起。但不管有心无意,胸口到底还是意有难平,正想着如何回怼时,却见贺南风忽然抬头往花园口处看去,而周遭众人也都看向了一个方向,不时相互私语。
原来,是那喜爱女扮男装的金吾将军之女来了。
这满园百花娇艳,只这一枝,束身黑衣长形玉立,连衣裳外的披风都绣的鹤纹图饰,精致高挺的鼻梁加上一双极其黝黑又深邃的眼睛,端地是英姿爽利,雌雄莫辨。
大抵因为不同,便总不招人喜欢。而她那入园淡淡一瞟的目光,也对一众妖娆贵女的轻视毫不遮掩。李昭玉便是这样,仿佛不论何时何地,与这大燕所有贵女都没有半分干系,也从不想哪怕丝毫融入进去。
这时候贵女们只晓得对方自幼习武,性格孤僻,私下谈起也都道李家小姐行事诡异,不晓得最后什么样的人才敢娶,就算娶了,那夫君得过什么样的凄苦日子,聊着聊着,便总以四分嘲讽、四分得意外加两分厌弃的笑容作为结束,好似这李家小姐便注定会悲惨一生。
但贺南风却知晓,李昭玉这一生不但不像旁人所料的悲惨,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十分地强大,强大到世间女子再无第二,世间男子也望尘莫及。
这个如今才十三岁的黑衣少女,身长貌美而不屑自顾,识文断字且过目不忘,兵法自如又武艺高强,加上家族显赫身居要职,方方面面都叫女子既轻视又嫉妒,叫男人既不忿又敬畏。前尘贺南风还在闺阁时,对方就做了开朝以来的第一个禁卫军女统领;之后嫁给凌释不久,便听说对方也远嫁为南陈太子妃;到她死前不久,韩澈探望时提及世间诸事,又道南陈政变夺权,这女子已做了太后。
只怕若非是自己的儿子,若非她还有几分真情意,李昭玉,便是古往今来,第二个千秋女帝。
即便此刻,贺南风看着她时,都觉心中不禁阵阵起伏,不知是对大人物的敬畏仰慕,还是同为女子的与有荣焉。随即,又看了看身旁心不在焉的大姐贺清嘉,微微沉吟。
前尘贺清嘉对她说,“天下就是一片丛林,要想活到最后,便要同最强大的猛兽的结盟”。虽然她的选择是错的,以至葬送了自己,但这时的贺南风,却极其认同这句话。只不过,猛兽不必是高位长辈,也不必是依靠的男人,女子何尝不能成为猛兽?
李昭玉,便是这天上地下,北燕南陈都找不出第二个的最强猛兽。
她要结交她。贺南风自重回起,便有这个念头。只要能结交李昭玉,即便眼下会略遭非议,长远看来,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
抬眸看去,那玄黑锦衣的女子已独自坐到山石旁边,对周遭嘈杂丝毫不感兴趣,只看着一旁苔衣上未消的残雪,微微凝眉。
此刻百花满眼,却只有贺南风,知道她在忧心什么。
李昭玉的兄长,也就是金吾大将军李延广次子李亭煜,在半年前和北阴胡人的对抗中被俘,胡人知其身份贵重,对朝廷开出天价赎金,李大将军忠君爱国,自然未被应允。于是李亭煜也一直不能南回,至今不明生死。
故而在燕国臣民欢庆瑞雪的时候,李昭玉在忧心兄长北地苦寒;在众多贵女花园笑谈的时候,李昭玉在愤恨父亲不力。世人皆知李家小姐不顾皇上旨意和父亲意愿,对兄长之事多番求情,希望北燕能与胡人再行商议,但天朝尊严岂容外人侵犯,于是几次尝试无果后,也就安静了下来,仿佛也就此放弃了。
但世人不知的事,就在年后不久,黑衣少女一身戎装只身北上,通过将近半年的乔装打探,又通过将近半年的四方辗转,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兄长被关押之处,却还是终究晚了一步,只带回李亭煜的半把断剑。
举国上下这才震惊于李家小姐的气魄和毅力,连皇上皇后都为之动容,于是便有了第一个禁卫军女统领。而李将军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女儿不能等闲视之,开始多加培养时,却发觉少女那平静深邃的一双眼眸早已被冷漠和孤独所替。此后在北燕中,李昭玉从未亲近过任何一个人。
她是那样的聪慧和敏感,大抵窥透了人心冷暖后,便再也无法,也不屑去假意热情面对。
贺南风想着,忽而又有些为她心疼,所以在一个文官小姐出言挑衅时,忍不住便路见不平,而自己一时间,居然分不清是原本打算的结交,还是由心而发的怜惜。
“娘,你不是说今日只是女宾么,那,那个公子是谁?”
该小姐故意团扇遮面,显出几分娇羞模样,眼睛里却都是嘲讽。说完,身旁几个小姐为首也都“咯咯”笑了起来。于是她那浓妆艳抹的母亲便又有模有样地假意解释,说那可不是公子,那是李将军的女儿呢,接着又是一番哄笑。
李昭玉从来不屑参与贵女聚集,今日不得不来了,既然敢穿男装,就从不怕人说。于是只淡淡扫了那群嬉笑女子一眼,依旧安静坐着,恍若未闻一般。
“陈姐姐真是好大的心,见了这样多回也记不住。也亏得常有陈夫人指点,不然咱们太仆寺卿陈大人可有的费神了。”
贺南风言语温柔,但此话出口,满场都是一惊,纷纷向她看来。而那最先挑衅的陈家母女,更是脸上红一片黑一片,不可置信又愤恨羞愧地低下头。
其实众人都知晓李昭玉身份极高,且不说李家父子曾多年苦征立下的赫赫战功,单凭而今金吾将军官职那也是一品大员,高于在场多数家族。但众人都习惯调笑,加上李昭玉似乎从不反驳,也从不告状,贵女们也就渐渐更不加顾忌了。
轻视与打趣李昭玉,素来是兆京贵女们乐此不疲的话题,对于其中可能潜藏的不恭之罪个个心照不宣,也从未有谁提起。
而今贺南风一语点破,首先是陈家小姐多次见过李昭玉却明知故问,其中意图实在明显,其次是陈夫人不仅未阻止反而纵容,无半分大家教养,再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一个小小从三品太仆寺卿之女,他父亲陈旸在朝中也就只配给金吾将军备车马的份儿,居然敢大言不惭取笑对方嫡女,传将出去是藐视朝廷权威,连带他父亲都要担责。
故而陈家母女吓得不轻,见周围鸦雀无声,便知方才嬉笑的贵女夫人们是没人会为自己说话了,沉寂片刻后,只得向李昭玉道歉,言自己眼拙之类,叫她不要介怀。
这下,所有人都看着贺南风,连李昭玉也第一回,细细打量一个兆京贵女。
十岁的文敬候贺佟嫡女,仪态端庄,饱读诗书,言语温柔,一对清澈的眸子双瞳剪水,和谁说话度轻声细语、彬彬有礼,虽然自幼丧母,却养成了如此大家之气。
而这样一个最像贵女的的贵女,居然替一个最不像贵女的李昭玉说话。岂非要将自己隔离群体之外了?不但旁人吃惊,李昭玉都暗自不解,思量下来除了几次草草照面外,同她也并无其他交集之处,更不谈任何交情了,那她这般维护自己,却又是为了什么?
而不远处的贺南风察觉目光,也只是对她温柔笑了笑。果真人如其名,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便叫人不觉有南风拂面之感,观之莫名舒心。
李昭玉微微蹙眉,别开眼去。
贺南风也不失望,待片刻后太监宫女簇拥着皇后宋皇后和一众后妃到来,吩咐各自随意落座时,便又径自走向李昭玉的角落,同她坐在了一起。
方才风波余韵未散,陈家母女看来的目光都还是怯怯里又带着几分怨恨,不过是对着贺南风的。李昭玉察觉,等太监一通新春气象、万寿无疆之类的祝词后,稍微安静些许,便微微侧头,道:
“为什么?”
贺南风正在小口喝茶,闻言轻轻放下杯子,这才抬眸:“嗯?”
“为什么出言帮我。”
她笑了笑,道:“兴许实在看不惯了吧。”
其实内心到如何作想的,自己也并不是特别分明。但深刻知晓的一点是,她必须交好李昭玉,交好这个两年后的禁卫军女统领,交好这个南陈太子妃,和未来的罗刹太后。
何况其实便是以前,贺南风自己也从未参与过贵女们关于李昭玉的取笑,大抵毕竟本性善良,加之诗书读尽后自觉清高,自然瞧不上那些作态,但前尘里也是从来没有替对方说过话的。
李昭玉闻言岑寂片刻,没再言语,叫人分不清信了还是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