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红笺恭恭敬敬退在一旁,看着贺南风取下头顶的小厮布巾,向聂月琼笑吟吟道:
“月琼姐姐,别来无恙。”
聂月琼蓦然起身,神色诧异:“贺三小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贺南风示意对方落座,自己也坐在一旁,道:“南风听说伯母答应伯父娶姐姐进门的事了,所以特意来探望姐姐。”
聂月琼本是文人之女,家道中落后流落风尘,便醉心诗词之中,一面知晓贺南风同样饱读诗书,加上元夕夜对方温柔鼓励,才有了之后的事,于是对她早有好感在心,也未多余思考对方一个侯府贵女如何会为了自己乔装到妓院,闻言不由浅笑道:
“三小姐有心了,月琼感激不尽。日后在贺家,还望小姐多多照拂。”
贺南风一笑:“南风自然会照拂姐姐,只是毕竟起居不在一处,方才见姐姐的丫鬟也年纪尚小,只怕到时恐有差池。”
饶是聂月琼再天真,也听出她意有所指。眉宇便岑寂下来,思量片刻,道:“月琼不明白三小姐的意思。”
贺传与她郎情妾意,贺家正妻也对她那样包容,贺南风却道日后恐有差池,实在有危言耸听的嫌疑,但她又不明白对方为何那样做。
贺南风心中暗叹了口气,若是前尘旁人这样提点自己,道宋轩那子无情无义,道柳清灵暗怀奸心,她肯定也觉得对方莫名其妙另有所图罢。
“姐姐以为,南风此来为何?”她淡淡笑道,一面用手背替对方试了试杯盏的温度,将里头凉水倒掉,换上热茶,“南风确实对姐姐才情颇为仰慕,所以不忍姐姐踏入火坑,死得不明不白,特意前来警告。”
这话倒也半真半假,因为除了对付大房伯母,她对前尘那冤死的聂月琼着实有几分惋惜在,若能顺带改变对方今时命运,何乐不为。
聂月琼闻言一怔,脸色暗了下来,冷冷道:“三小姐何出此言。”
贺南风道:“姐姐年轻貌美,又笔下才情,难道就不想同心爱之人伉俪白头?”
伉俪二字从来都只用在夫妻之间,贺南风这话是问她可有觊觎大房主母的位置。聂月琼惊讶之余,仿佛将她的话当做羞辱般,带着几分愤怒道:“三小姐说笑了,月琼一介风尘女子,哪敢有此肖想。”
“那姐姐也不想同伯父白头到老,不想死后同穴长眠?”
聂月琼负气道:“月琼所盼不过能服侍怀信左右,三小姐将月琼当做什么人,若是这般忌讳,大可叫你伯父毁了婚约。”
贺南风不急不躁,自己含笑啜了口茶,缓缓道:“所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南风知道姐姐无此算计,可旁人却不会这样想。”
聂月琼一怔。
“敢问姐姐,你这丫头每月月银多少。”
聂月琼蹙着眉,不知她为何提起此事,顿了顿,似又觉得对方如此大家温婉姿态在前,她不回答反而有失体面,于是道:“三十文。”
贺南风便是一笑,抬眸道:“这就奇了,一个每月三十文钱的小丫鬟,如何袖筒里藏着成余号的银镯子,南风想,姐姐再大方,也不至于将这样好的物件打赏给丫头吧。”
聂月琼愕然愣住。
成余号是前朝便有的金银首饰商号,很长一段时间都专供皇室享用,后来虽说被其他商号代替流落民间,但工艺名声都是数一数二,一只成色普通的银镯子起码也要二三十两纹银。她的丫鬟要存几辈子,才能买得起一只。
红笺也是惊讶不已,才明白小姐为何要支开那小丫头,原来对方必定跟从前的水香一样吃里扒外。
“其实这也不怪姐姐,”贺南风不及对方反应,便继续笑道,“南风方才进门时,还见姐姐手边放着南宋姜夔的《白石道人诗集》,白石诗词超凡脱俗、空灵隽永,要领略其中真味是要花些心思,也难怪姐姐不曾注意丫鬟打扮。”
聂月琼活脱脱就是前尘贺南风的倒影,一个从文人小姐沦落风尘,一个受尽祖母姐妹压迫,一面真心喜欢,一面又都靠着醉心诗书逃避现实,日子久了只剩些愚蠢的善良,难怪任人摆布。
“你,你到底要说什么。”聂月琼凝眉道,眼神里尽是防备。
贺南风又是一笑,微微向对方靠近,容色温柔无方:“南风说了,是不忍姐姐白白丧命,特意前来提醒。”
聂月琼道:“便是我的丫鬟偷盗钱财,又跟我丧命有什么关系。”
贺南风不想区分对方是天真愚钝,还是隐约察觉什么却选择刻意逃避,起身道:“姐姐真当我那伯母是被你的文词感动,宽容伯父娶你进门么。”
聂月琼蹙眉,没有接话。
“这厢你和伯父的事方为人所知,你的丫鬟便凭空多了银镯子,难道,是在街头拾到的不成?”贺南风走到对方身后,将白皙的双手搭在聂月琼的肩头,继续道,“南风之所以前来,是因为比起姐姐,南风可对贺家,对大伯母要了解得多。所以南风知道,姐姐在外面还好,若是进门,不加防备的话,只怕凶多吉少。难道姐姐会从心底相信,哪个名门正妻能容忍夫婿移情一个妓子?”
何况郑氏要的是掌控贺传,如前尘一般教唆完成她的侯夫人梦,怎能允许旁人让贺传分心。但这点贺南风不会讲给聂月琼,她也没必要知晓。
说及此处,明显感觉对方身子轻轻一颤。贺南风笑容更盛了些,微微向前俯身,贴着聂月琼的耳边,柔和道:“姐姐不信,便与南风打个赌,保管叫姐姐知道,那宽容大方的未来主母,面皮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嘴脸。”
聂月琼的呼吸重了不少,岑寂许久,才抬头道:“打什么赌。”
“姐姐知晓贺家祖母病重之事了吧。”
聂月琼想了想,道:“下午怀信有差人来告诉过我。”
“伯父怎么说。”
“他有些担心…”
贺南风轻笑:“担心什么,担心祖母的身体,还是担心若有丧事,他便不能娶你进门?”
自然是都有的,但聂月琼总不能承认第二个担忧的存在,于贺传孝名不利,于是顿了顿沉默不语。
贺南风了然于心,笑道:“如今形势本就让人犹疑,若这时姐姐你,发现自己身怀有孕,你猜伯父会怎么做?”
聂月琼一愣,自来孝期有孕是大不孝,如今邱老夫人情况未明,为避免孝期生子的罪名,贺传一定会尽快将她先迎进贺家。
如果这是为了逼迫贺传尽快迎娶,倒的确容易奏效,但她并不愿欺骗对方,何况到时候发现作假,以后该如何面对情郎?
贺南风看出对方犹疑,便含笑解释道:“姐姐放心,此法不是为了进门,你这假孩子也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
“那——”
“你的丫头收了人家镯子,难道不该做点事情么。”
聂月琼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是,对方既然收买了自己的贴身丫鬟,必然能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也会想到贺传得知此事之后如何处理。
只是个妓子还可以慢慢处理,若怀了孩子进门,贺传必定小心照顾,到时下手如何容易?贺南风说的打赌,便是指聂月琼若不信,可假装自己有孕,而那包容和善的贺家主母,就必定会迅速采取手段。到时就会知晓,她今夜所言是真是假。
一个不到十一岁的闺阁少女,乔装进妓院点拨一个即将进门的陌生人,说贺家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不是有贺传情意,不是写得好词便能安然无虞的。在对方不信的时候点出丫鬟被收买之事,又设下计谋叫她能一探虚实,聂月琼实在想不出对方自己所求为何。
她便凝眉静静看着她,一时间相觑无言。
直到楼下隐约传来鸨母同小丫鬟说话的声音,红笺提醒小姐准备离去时,贺南风转身后似想起什么,又回头道:
“其实姐姐你还可以更进一步,你知道的,对吧。”
她有足够信心郑氏一定会出手,多半借小丫鬟动作。而既然郑氏必定出手,聂月琼就有反制的机会,至于具体如何做,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若聂月琼只限于打赌,最多掉个假孩子,明白自己所言非虚,以后便好相处了;若对方此番想通趁机反制郑氏,则算意外之喜。何况若她真的想要反制,也可以正好借机量一量其智慧实力,无论如何,都是保险之外的锦上添花而已。
聂月琼沉寂片刻,抬眸缓缓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她并不信那倾慕才情的说辞,说明她其实还是明白的。贺南风顿了顿,柔和一笑,道:“因为我想看到姐姐,也能把诗词歌赋的心力和智慧,用在一些其他地方。”
聂月琼一愣,目光定定地看着那娇弱少女。
她说也,那先的一个大概便是她自己吧。自幼博览群书的贺家三小姐,皇帝钦赐的北燕双姝之一,也是曾经历过什么,才有这样的选择和感悟吧。
“三小姐和月琼,是一样的人么。”她道,也站起身来。
贺南风岑寂片刻,回答:“从前是,不过后来你会明白,在这人世丛林里,诗词歌赋并不能护你此生无虞。”
“可有的人即便伤心,失望,也不愿卷入其中,去争斗、去挣扎。”
她果然是懂的,但一直在诗词歌赋里营造假象,逃避真实的红尘而已。
贺南风顿了顿,道:“那你便错了,难道你写下离词留住伯父的时候,对伯母便不是已然开启争斗了么?这世上野心和争斗都没错,善良也没错,但善良之人却应该更加工于心计,也应该更加身居高位,否则你的良善除了任人欺凌,没有半分价值。”
屋里另外两个人都不禁愕然,她一个十来岁的侯门小姐,如何对人生会有这样深刻的领会。
善良之人更该工于心计,也更该身居高位,否则你的良善除了任人欺凌,没有半分价值。
红笺暗想,这便是小姐近来行事的缘由吧。将她从前的善良披上尖锐铠甲,变得工于心计,力求身居高位,去得到自身价值。
这就是,前尘贺南风用一生错路和血泪得出的真知,也是如今贺南风所坚信和力行的准则。愚蠢无知的善良,才是这天地间最无用的东西。
聂月琼沉默许久,慢慢点了点头。
“以姐姐才智,何必束缚自己呢。”
门外传来脚步声近,贺南风向她微微一礼,方重新带上头巾,低眉顺目地含笑接过茶汤后,跟随红笺告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