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书院文理学科常会出题给学生作文,这几日的题目正是王姓先生所出,题目叫“沧浪水论”。
沧浪之句,出自出自《孟子·离娄》,讲孔子听到孩童歌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于是感叹说,“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意思是,水清洗缨,水浑洗足,可见环境怎样都应对自如,全在一心如何取舍罢了。
这是儒家常见关于出世入世之道的言论,从古以来也常做文人墨客的话题,并不算罕见,也不能难解释。只有个别哗众取宠惯了的,比如宋涟,就写些什么“人生在世,食色性也”之类,看似无稽之谈却也算沾边,毕竟人生之道各不相同,也不能就此评断对错,故而夫子们虽气,又拿他无法。
宋涟便知如此,所以极其嚣张,老早就拿着文章四方炫耀,看得凌释几个连连摇头。
贺南风一早就写了答案,只开篇破题后,便草草几字结局,看着毫无章法又不明所以,被宋涟一众瞧见难免趁机取笑一番,却发觉对方并不在意,难免自讨无趣。
而贺承宇的文,却是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当然为了监视妹妹,依旧在凌释房中写到半夜才回屋,第二天信心满满地交付上去,晚间却听夫子的常随道:
“贺公子,王先生叫你去。”
说起这王先生,名叫守明,字阳行,自幼有神童之称,如今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却早精通儒释道三家之言,对授徒讲学更自有一套心法,是寒山书院里最年轻却也最受敬仰的先生之一。
贺承宇文采不错,却不算天资最好,加之先生一贯觉得他有些文人木讷,便极少多余关注,如今特意传他说话,贺承宇不免心跳如鼓,难道是这回写得好了,让先生喜出望外么?
于是好好整了衣冠前往,一路进门,便见王先生负手在案前,似盯着一篇文章思索什么,贺承宇行了礼后余光看去,这不正是自己作的文么?便更加确信了之前的想法,脸上带起笑容来。
“这是你的文章?”王先生道,声音平和。
贺承宇连忙点头:“回先生的话,正是学生所写。”
“嗯,”王先生点了点头,看向对方,继续道,“沧浪之水清与浊,便是自来先辈穷通取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破题立意倒是都得其法。”
贺承宇听着,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忙拱手谦虚道:“学生都是按照先生教导所写。”
“唔?”王先生一笑,拿起文章道,“那老夫便要问了,老夫是何时教你,戏言犯上,诋毁师长的?”
贺承宇一怔,蹙眉道:“学生不明白。”
“不明白?”王先生将文章丢与他,一面道,“水清水浊,阴阳调和。两极不和,暮寒云色,贤者弃之。你好好作文,为何要扯上云寒师兄?”
贺承宇愕然愣住,他本意是儒家入世思想,与道家阴阳调和的论证结合,点明正反祸福相互依靠,要全面考虑。但本来没有后头那一句啊!
什么两极不和,暮寒云色,还要贤者弃之,这不就是指云寒断袖之癖使得阴阳不调,应该被有识之士诟病谴责么?且不说云寒是表哥,他哪里会写这样指桑骂槐的藏名句子来?
霎时抓过宣纸一看,又确实是自己的笔记,一时间愣在原地,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难道是夜里困糊涂里,将本来最心底的话给写了出来?他昨夜确实困得打了好几个盹儿,后来还是妹妹叫醒才走的,今早交付前也因为自信没有检查。说起来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这样行事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贺承宇登时又羞愧又愤恨,脸色通红道:“回先生的话,学生,学生没有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便被王先生一声轻哼打断,道:“你从前虽沉溺词章背诵,不得真正求学之法,倒也算敦厚刻苦,怎么如今认为男儿立世,非儿女情长不可?但凡旁人有其他志向,不耽于男女情爱,便是阴阳不调贤者弃之?”
贺承宇知道,这自幼神童的王先生也曾有一段轶事,便是成亲时遇到一个僧人大谈养生之道,结果一天一夜不曾出现,搞得全家人四处寻找新郎。可见先生认为学问大事远在男女婚配、情情爱爱之上,这也是他妹妹牵挂云寒几年不得搭理,先生却不会因此对其又半分不满,反而越加欣赏的原因。
他这是,刚巧撞到刀口了。从前其他学生再嚣张,也只是背后说说,他如今自作聪明地写到文章里,岂非自讨苦吃。于是贺承宇便只能低着头,连连认错。
“云寒一直知道你们背后碎嘴,不过不屑得搭理,你们便得寸进尺么?”王先生又骂了几句后,转到宋轩几个身上,说贺承宇“同那淫贼浪子沆瀣一气,已然无法无天了”,听得贺承宇心头一阵阵着慌。
“今日起,你们几个将《论语》《礼记》各自抄写五遍,未抄完之前,不得同其他人同寝同食。”
贺承宇心中一声哀叹,知晓自己已经同宋涟一样,被先生视作害群之马了,连带宋涟几个都要罚抄古籍,学一学古人礼义。
“是,学生知错了。”他道,又行礼之后,才恭敬开门离去。
等在外头的贺南风见兄长一脸哭丧出来,连忙关怀发生了何事,贺承宇自觉羞愧,但毕竟是妹妹询问,还是简要将过程说了,便见对方愕然道:
“大哥你也是,怎么能这样说云寒表哥呢。”
贺承宇无奈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我也奇怪啊,我怎么会写出那种话呢。”
贺南风便思量片刻,道:“暮寒云色的话,会不会是祖咏终南望余雪那句,‘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慕寒’,太脍炙人口,大哥又昏昏欲睡,于是就顺出来了?也不定就是云寒哥哥的名字呢。”
也算一个解释,贺承宇点点头:“可能是吧。”
“嗯。”
但不管是心底阴暗还是一时顺口,结果都是一样的。王先生意识到书院风气着实需要整治,之后又叫了几个平时游手好闲废话最多的一一教导,出来后都哭丧了脸,不知是看到抄书的苦痛,还是责怪贺承宇叫他们也背上这无妄之灾。
总之王先生这轮整治后,至少没有人再敢明着讲云寒的闲话了,否则便是淫贼浪子、目光短浅之流。而贺南风也更加开心的是,兄长每日沉浸于课上修学和课下抄书大事,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那相约言善堂温书之事,也就此搁浅。
于是再看她美如冠玉的凌释,便如看砧板上的一块肉般。
至少凌释每回对上那小公子温柔神情媚眼如丝,心头便是这样想的。随即,咽了咽口水,假装镇定地看回书去。
贺南风一下午见他如此,便不禁哑然失笑。对之后夜夜笙歌的憧憬,已彻底将陷害兄长的隐约不安冲淡。如今情形,就算凌释告诉山长说,云家小公子觊觎自己且行事诡异,山长也只会认为是学生们因为无知,对云寒的误解,导致连带误会其他云家人。
毕竟云声小公子在旁人眼中是那么安静乖巧,连宋涟每回调笑都能一笑处之,讨人欢喜得很。谁又会想到夜里相处时,是另一幅模样呢。
思及此处,贺南风便在底下拉了拉凌释的衣角,待对方看来时,就咬唇向他眨眼一笑:“阿释哥哥——”
凌释愕然愣住,耳根迅速红了大片,连忙转过头去,犹如惊弓之鸟一般。
贺南风失笑,一面慢慢拿起严婆子送的蜜饯,一颗颗缓缓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等凌释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又迅速递到对方眼前,笑吟吟道:
“阿释哥哥也吃一颗嘛,很甜的。”
旁人看来时,只觉得小公子礼貌可爱,连吃食都要分给表亲。凌释却是微微一抖,摆手道:“不,不必了,你吃吧。”
“好,”贺南风一笑,收回了手道,“那云声就留一些,等到阿释哥哥晚上吃。”
对啊,还有晚上,贺承宇要抄书,他们今夜开始,就得单独相处了。
凌释不知想到什么,耳根便更红了些,也没敢接话。
“阿释哥哥那天问我,是不是的,是什么?”
他那天本想问他的话,说她到底是不是什么,后面却再也没有提过。叫贺南风也不知,他到底是问自己是不是女人,是不是喜欢他,还是,是不是寒枝或者贺家三小姐。
凌释闻言顿了顿,道:“没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他回答,随即淡淡一笑,红着脸依旧看书。
一旁贺南风便暂时作罢,只单手撑头,就这样含笑盯着他,那眼神,真如看砧板上的一块肉……
如今的阿释,才十三岁啊。虽然一直温和如玉,却还那样青涩,几句话出,就红了耳朵。前尘时,贺南风倒从未见过夫君这一面。
他在她面前总是温润、静默、体贴得无微不至,却又从来不会多于要求什么。那时新婚之夜,她在盖头下坐着浑身发抖,不知过了多久后,便闻得一个人周身酒气地靠近,她连忙躲开,就听对方岑寂片刻后,缓缓开口说:
“你别怕,早些睡吧。”
尔后,就真的脚步声远,他摒退下人,独自洗漱、更衣,便歇在了外间长榻上,再无半点声息。后来贺南风读到顾夐那句“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后,才明白夫君当时看到她害怕得浑身发抖,又惊弓之鸟般的避讳模样时,心中该有多么失落。
但他从来什么都不说,只她不喜,他便不会走近,虽不走近,却又会把她一切事宜安排得妥妥帖帖。
就如而今,贺南风那天进屋时,便见到摆在床上的汤婆子。就算也许是怕她再借手冷凑到他身上,但她只觉的阿释真好,即便不曾为她捂暖手脚,却还是记下了她的话,然后默默去做。
她的夫君阿释,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她从前,怎么会辜负了他。
贺南风想着,眸色更盈润不少,倾身向凌释靠近,又似顾及周遭人多,或者毕竟怕对方避讳,于是到一半时便侧头趴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安安静静,不知在思量什么。
假意看书的凌释回头,就见那白衣如雪的小公子耳边碎发轻柔,周身仿佛萦绕了一抹迷离的缱绻之意。
随后,目光落在他精巧的耳垂时,不由怔了怔,沉寂片刻,又看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