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再无梦(1 / 1)

不久前的一天,贺南风在疏影阁里说,柳清灵既是喜欢灯,她便送她去一处四季不见五指的地方。

当时红笺和流云还在想,四季不见五指,那便是深牢大狱了,但柳清灵这样一个十多岁的官家小姐,又能犯下什么样的大罪,以致于关进牢狱。而今,才懂了。

此前见小姐将献橘之事故意做得几分隐秘,还十分不解,直到对方让水香向柳清灵透露消息,说她想借献橘交好荣宠正盛的熙贵人时,才隐约察觉风向来。

六月十九前夜,水香交出二两碎银,道柳清灵已经从她口中打听到小姐明日行踪,包括装果子的盒子什么样,带了几颗柑橘等等。当时贺南风淡淡一笑,示意对方自己收下闲花便是,第二天果真按照对方所知的带上盒子,只不过柑橘多了两颗,然后就在门口,遇见了柳清灵。

她倒还算细心,知晓算计完备,若当时柑橘数量不对,只怕就不敢下毒,但不想贺南风更胜一筹,早就将一切预料在内。

李昭玉能想到利用潜龙寺中人,虽不知对方是如何做到,但贺南风自然也觉可以,且她如今有的是钱,要买通个把俗心未断的小和尚,也不算太难。何况只是叫对方作证,都不必撒谎。

前尘储梦羽怀孕期间一路顺利,却在生产之时反而难产而死。不仅送了命,还留下妖孽的罪名,因为那生出来的根本不是人形,是个浑身黑毛、半人半猿的怪胎,叫皇宫上下都震惊不小。

什么妖胎鬼物,若真有妖鬼在腹中,哪会恁般容易就母子俱损?但凡冷静些的一想,便知储梦羽年纪尚小,遭了后宫妃嫔的算计。必定通过药物使得胎儿畸变,再买通为其养胎的太医,轻而易举。

偏偏正遇上数月水患,又民间多流言,导致前尘不但景帝相信,连她祖父储渊都自觉家生妖孽愧疚不已,自请辞官归了乡去。

今时小产下来的胎儿,也是隐约可见浑身乌青了,旁人都以为是水银红花之毒所致,只有贺南风,以及那背后谋算之人才晓,这个孩子就算此番没有小产,到时也生不下来,不仅生不下来,还会将他母亲害死。

至于究竟是何人下药,贺南风隐约有些猜测,但不敢确定,毕竟储梦羽这个孩子来得意外之喜,叫景帝实在太过看重,遭到的嫉恨必定不少。

前后就是一只瓮,但柳清灵若无心害她,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她知道,对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借柳清灵之手除去这个孩子,也算救了熙贵人储梦羽一命,不管对方认为是遭无辜之殃,还是像所有人想的一样,认为背后必定是柳嫔主使,至少也看到人间丛林与后宫妃嫔的险恶,希望以后懂得步步为营,莫要再无辜丧命。

贺南风一直拒绝回到前尘的自己,太过善良而至于愚蠢,对万物心存怜悯,却又对他人从无防备。人各有命,所以她本不打算,插手这储梦羽的无干之事。

然或许终究知晓去路便心中过意不去,或是今时凌释的温柔,已叫她足够安心。故暗里不得不承认的是,原本潜龙寺设计的初衷是报复柳清灵,但回到兆京后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救储梦羽。

毕竟胎儿中毒之事她眼下力所不及,但那已中毒畸形的死胎若再过几个月,即便打下也会害死对方性命。甚至会想,若柳清灵没有预料那般恶毒,她也得寻个机会,叫储梦羽发觉此事,所以才会尽量得对方亲近。

她与她本无干,但大抵知晓了,便无法旁观。这是前尘贺南风,依旧留给今时侯府嫡女的弱点,也是因为父兄关怀,因为凌释的温柔,而得保留的内心。

但这一切,旁人都是不知的。便如红笺流云,也只知晓小姐设了个套,柳清灵便自投罗网,虽则是对方阴险在先,但必定也叫熙贵人娘娘白白丢了孩子,之前对小姐那样去亲近,又那样多的赏赐,确实有几分于心不忍。

贺南风不在意外人,却不能叫自己亲近的丫头误会,只好私下道是熙贵人察觉腹中有恙,同她里应外合的,两人这才神色明亮了些。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一日却见个狱卒上门,告诉贺南风道,柳清灵想见她。

深陷牢狱还能买通狱卒传话,倒是还有几分手段的,果不愧为前尘蒙骗她一世的女人。何况有些话,也确实应该要当面说一说的。

于是贺南风浅浅一笑,翌日便往天牢而来。

牢狱走到深处,果然是无半分天光的。贺南风看了看一路闪烁的油灯,不多久,便听狱卒说到了。

那曾经活泼机灵笑语嫣然的柳家小姐,正一身囚服焦急等候,见到贺南风第一眼,便欣喜地迎上铁栏:

“南风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贺南风淡淡一笑,走进门里,回身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红笺和狱卒便识相地走到远处。

柳清灵兴奋至极,丝毫不顾会弄脏对方一身杭丝锦衣,上前就挽住贺南风道:“南风,你要相信我,我没有要害你的,我们是好姐妹,我不可能做那种事。”

贺南风依旧温和含笑,道:“你今天叫我来,便是为了让我相信你么?”

柳清灵一时分不清这话是信还是不信,微微一顿,便继续道:“你要相信我,我们一直好姐妹,对不对。”

“嗯。”

“南风你要帮我,”柳清灵紧紧拽着她的衣袖,表明此番目的,“如今我大姐在宫里受尽排挤,我爹又被调任出京,只有你能帮我了,你一定要帮我。”

贺南风一笑:“你要我怎么帮你。”

“你让你爹在皇上面前替我说一说好话,南风你又跟熙贵人娘娘交好,你向她解释我是被冤枉的,另外还有,另外还有……”

她说着,忽然渐渐凝眉,似察觉对方温和笑容里,总有什么不对,语气便渐渐停止。

贺南风依旧含笑看着她,淡淡道:“怎么不说了,还有呢。”

“还有……”

“还有什么?我索性找到皇上,承认是我算计于你,如何?”

柳清灵一怔:“你,你什么意思——”

贺南风忽而失笑,一面踱开两步,神情自在道:“你送我民间话本的时候,在想什么?”

柳清灵不想她忽然提起此事,蹙了蹙眉,没有回答。

“你勾结贺家大房,元夕夜算计于我时,又在想什么?”贺南风回头,静静看着对方,“从前我不懂,实在不懂我从小到大,任你那样予取予求,你为什么还要害我?后来,我明白了。”

柳清灵愕然抬眸:“你,你在说什么?我何时害你?”

贺南风又笑了笑,微微倾身靠近对方:“你父亲柳钊官职不高,你兄长姊妹皆不成器,你心比天高,却又出身、长相、才学、父兄疼爱都不如我,你羡慕,又嫉妒,后来,你便一直想毁掉一个样样胜过你的人,来挽救你那么一点点可悲的自尊心么?”

柳清灵呼吸急促,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你胡说什么?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南风,你不要相信别人的话——”

“你怎么还不明白,”贺南风笑道,“你当真以为,水香还是我大堂姐的人么?”

柳清灵闻言,不由愣住。

“你也以为,真是自己倒霉,被小和尚瞧见行事?”贺南风继续道,“好好的数量,又怎会额外多出,两个吃过的橘子?你不知道吧,是我一早让储梦羽先尝尝,又劝她不宜多吃,才剩下了半个在宫女包中,成了后来的证据。”

“你,”柳清灵听懂后,神色也渐渐从讶异,变得阴冷,“你,是你算计我。”

“没错,”贺南风淡淡一笑,“是我下的套,但你若没有害人之心,又怎会自投罗网?你对付我谋划了多少年,我要对付你,不过十几天就够了。监狱的滋味,如何?”

“你——”柳清灵大怒,抬手便一掌打向贺南风的面颊,却不想被那柔弱的少女一把接住,用力往身旁一拽,自己反而跌倒在墙角。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对方强大又冰冷的气势,与从前一切,全然不同。柳清灵抬眸,不知是惊讶还是害怕,双眸睁得极大。

贺南风这才收了温和面容,一声冷笑,居高临下看着对方:“你从前总是有意无意地笑我,说读恁般多的书,有什么用。我现在便告诉你,没用的是人,不是书。我借献橘之事引你入瓮,叫做声东击西以逸待劳,你寻常对我,也是我后来对你,叫做笑里藏刀,分别是三十六计中的第四、第六和第十计。我再告诉你,你今生都只能在这天牢中与腐鼠为伴,直到有一天你的躯体也一齐腐烂。”

这幅情景,似极了前尘那晚,只两个人对调了过来。

“你以为玉檀对你有过一分真心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跟我商量好的,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愚蠢得让人想笑,你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恶心。你父亲本来不用死的,但我们想看到你成为丧家之犬的样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贺南风午夜梦回,曾无数次重复的情景,终于将那些震惊和绝望,都还给了对方。

“笑里藏刀……”柳清灵如遭了雷击般喃喃重复着她的话,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半晌,忽而一笑,好似痴傻一般,“笑里藏刀……”

贺南风便不再搭理对方,径自朝外走去,行至门口时,似有想起什么,停步片刻,侧头道:

“灵儿,我曾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你。”

她又是一笑,笑得如从前一般温柔和煦,仿佛初夏南风拂面:“但以后,再也不会了。”

说完,便潇洒离去,再未回头多看一眼。

六月骄阳正盛,但走出天牢大门的贺南风,丝毫不觉刺眼。

她抬手看着日光从指间柔顺滑落,静默片刻,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神情极其惬意。

自重回以来,从来,从来没有过这般感觉到自在过。仿佛这一刻,所有前尘留下的桎梏都尽数解了下来,就像一根刺从心头拔出,叫她浑身舒朗。

回程马车上,无数因为连绵阴雨沦为乞丐的难民四处堆积,最多的时候,险些阻塞的过往的道路。

贺南风掀起车窗布,沉寂片刻,向红笺道:“回去后从我库里取出一万两银子,用来给这些人搭棚施粥。”

朝廷一直都有救济,但明显是不够的。

红笺点了点头,道:“用谁的名义?”

之前无论买碳,还是最近预备的茶生意,都是不曾透出真实身份的。如今这出手便是一万两银子,毕竟贺南风还小,说起来总有些不妥。

贺南风一笑,淡淡道:“用侯府三个小姐的名义,就说是我母亲和两个姨娘的嫁妆。”

红笺微怔,旋即点了点头。

“回去也告诉大姐二姐,得空便来外头施粥。”

“是。”

她这是要用自己的银子,在光明正大走近世人眼中的同时,还不忘替两个姐姐也营造美名,便于日后谈婚论嫁,毕竟贺清嘉同贺凝雪所求,也不过如此。

如此悲天悯人的善意,如此周全备至的思虑,和如此宽广大气的胸怀,放眼兆京内外,除了自家小姐,又还有哪个女子能够做到?红笺心中暗叹,看向贺南风的眼光便越发温柔了些。

抬眸,便见对方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淡淡一笑,当真如南风拂面,叫人观之舒心。

“红笺,”贺南风缓缓道,“我从未这般安心过,好似前路不管多远,都能完全握在手中。”

红笺想了想,道:“有小姐在,贺家一定会越来越好。”

贺南风微微点头,眸色温和,又重新看向远处,露出了淡淡笑容。

阿释的信,也应该要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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