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二十五年。
凛冬之后的初春,连日光都带着萌发般的清新和柔暖。
城西宽阔草场上,在蓝天和绿茵交界之处,一人一马缓缓行来。女子素白色的披风在身后轻轻飞扬,脸上笑容温柔如春华新开,浑身都显出动人的美丽,与策马独行的自在和惬意。
离得近些,遂看清这便是再几个月,即将迎来十三岁的生辰的贺家三小姐。而今豆蔻年华的少女,五官已经长开不少,从弯弯秀眉下一双清澈的眼睛,到精巧鼻翼和两瓣嫣红盈润的嘴唇,仿佛清风下初绽的桃李,美得令人心神动荡。八壹中文網
这个春天,比前尘记忆中要好上千万倍。就算贺承宇的亲事,依旧随着宋家流言的传出而搁浅,在父亲兄长都觉得莫大受辱时,贺南风却依旧有闲情到郊外庄子春居来。
这里有漫山的杜鹃和茶花盛开,遍野的幽绿禾苗插田,何况还有广袤无垠的草场,以及院子里簇簇桃李成团,简直堪比陶潜的秘地花源,何处还似人间。
入眼尽头,一处碧竹和芦苇搭成的小棚里,一个黑衣女子正在底下长椅小憩,她侧身斜靠,一只手肘撑头,束身锦绣长裙显出极其姣好的身段来,五官美丽又似皑皑冰雪般的清冷,在看到策马少女靠近时,方显出几分淡淡笑意来。
“昭玉姐姐!”贺南风远远招手,笑道,“你真的骑马么?”
李昭玉淡淡抬眸,道:“这有什么新鲜,值得叫我。”
也是,对她来说策马奔腾自由自在,对禁军统领李昭玉而言,骑马是日常,蓝天白云随时可见,就连这贺家命人精心养护的草场,也哪能跟塞外广袤千里绿野相比。
李昭玉自和光二十三年冬雪日塞外归来,成为北燕一代传奇后,也如前尘般,在第二年便代替她大哥李霄阖,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禁军女统领。而她只所以现身在贺家庄子,则是于归来后,通过贺南风数月如一日的不懈努力,终于在无数拜访、书信和黑茶的关怀下,叫这冰雪般的女将决心一探究竟来。
于是在二十四年的中元鬼节,午夜醒来的贺南风觉得身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独立,刚想一声惊呼时,便被对方捂住了嘴:
“别叫,是我。”
贺南风讶然,“昭玉姐姐?”
“对。”来人语气冷淡,顿了顿,方道,“你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鬼市。”
……
且不说对方如何在家丁护院守卫下,如履平地来到疏影阁的,更何况那几日外头可是有段清段静在,居然在相互以为对方是刺客的时候,也一声不响便被制服,贺南风在那夜再次深刻体会了这个女子的强大之处。以后就时常望着段清段静暗暗叹气,同是自幼习武,怎么差别就恁般的大?
再就是,贺南风前尘今时,第一次知道中元节不仅是人们祭祀祖先的时候,原来兆京西街在午夜后还会举办鬼市。说叫鬼市,却跟鬼物无关,不过是带着鬼怪面具,一年一度进行着,各种平素不敢出现的赃物的地下交易。
那天晚上所见所闻叫贺南风大开眼界,问李昭玉也是官家小姐,却如何知晓这些民间江湖秘事时,那带着獠牙面具,形容颇为渗人的女子便淡淡一笑,道:
“因为你的未光。”
“未光?”
“对,”李昭玉道,“你以为他们从前偷盗的赃物如何出手?”
贺南风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也就是说,李昭玉在接手大哥李霄阖成为禁军统领,维护宫城安宁,并授命调查失盗案时,便顺藤摸瓜挖出了背后诸事,甚至是一些未光中人,都不曾向身为副社主的贺南风,所提及的事情,毕竟未光内部也是环环相扣各司其职,偷盗和出手赃物的人交集并不多。
如此,凌释前尘查到的,李昭玉很可能也早就查到了,但她并未向皇帝透露过背后真相。而皇帝和宋皇后虽对她的冷待十分不满,但也顾及金吾将军李延广的面子,不可能才半年不到,就将这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统领再次换下,因此只得任由她去。
李昭玉今时这样隐瞒,还可能是在贺南风锲而不舍的关怀和讨好下,明知对方同未光的交集,虽则不曾说明,但到底有所顾及,所以没有暴露给其他人。
那么前尘呢?
前尘的李昭玉跟贺南风并不相熟,没有午夜上门这出,那么查到一切后的她独自到鬼市闲逛,四处悠闲溜达,也不曾对皇帝提及半句,直到景帝无奈将此事转而交给逸王世子凌释,才得知一星半点的真相。李昭玉这样隐瞒,又是因为什么?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不关心。
能查到真相,是她的能力,查到了就算自己闲逛,也不告诉皇帝,换取一片褒扬赞誉,则是因为她不关心皇帝是否信任、是否重用,对旁人是褒是贬,甚至对这个女统领的位置的本身,就毫不在意,也不屑得谋取。自二哥李亭煜身死后,她对这尘世就寒凉了心。
这就是前尘李昭玉为人的态度,哪怕后来嫁给南陈太子,也并没有多少情感的选择和倾向在。她就像人世的旁观者一般,冷冷清清,平平淡淡。直到小皇子负气战死,才倏然发觉,自己那颗冷寂如古井的心,也是会疼痛和战栗的……
贺南风那时想通前后,心底对这女子肃然起敬之外,便更加柔软了些。而她之所以确认,前尘李昭玉也必定自己就去过鬼市,则是因为,她们在鬼市上,遇见了那之后给对方留下一世遗憾的人。
即便这时的李昭玉并不知晓结局,甚至不知晓那人身份,但贺南风却一眼便从对方腰间的兰形玉佩,和那鬼怪面具下清澈活泼声音,就看出这个锦衣华服,却如山野猴子进人界市场般,对民间一切充满好奇的贵公子,便是南陈万俟皇后的幼子穆洛宸。
原来前尘里,在南陈两位皇子北上探访前,穆洛宸就偷偷跟仆人微服探访民间过,于是在这喧哗又诡异的中元鬼市,注定一般遇到了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李昭玉,并在因为涉世未深而无心惹怒鬼市中人时,被后者出手所救。
李昭玉才果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可惜打斗中跌落的面具,露出那惊为天人的,美丽至极却更清冷孤寂的容貌,肯定已不经意间,就叫南陈小皇子印在了脑海里,否则后来如何本是两国间太子拜访的来往,却非要多了个做陪的小皇子跟着北上?他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而今时见证的贺南风,那夜分别时候被拉着一边离开,一边不禁回头,摘下自己的面具向那惊呆的主仆两人连连招手,同时露出极其友善又亲切的笑容,就差直接喊出,“未来姐夫,你好你好啊”这般话来,看得李昭玉一脸莫名。
她不知她的遗憾就在眼前,而今时的贺南风,绝不会让那遗憾再出现。所以走到远处,忽然下了决心高声向对方道:
“我姓贺,她姓李,请公子来找——”
她是想替对方指明打探的方向,省去多余费时费力,但话音未落,便被李昭玉愕然地捂住了嘴,看她像看着疯子一般,毕竟大家贵女夜现鬼市,别说贺南风,就是李昭玉传出去都不是多余麻烦……
思绪收回,贺南风依旧笑得温和舒朗,一面策马走近,居高临下看着对方:“那你好容易沐休出宫散心,就这样躺上几天么?”
自去年中元夜后,两人便如其他贵女手帕交般,亲密了不少。李昭玉每每休假,贺南风便会陪着到城郊庄子闲住几天,而一到此地,两人身份仿佛互换一样,总是贺南风游山走水策马奔腾,李昭玉要么看史书杂谈,要么就闲坐养神,一副安宁顺意,岁月静好的模样。
李昭玉闻言抬眸,看着马上女子在日光下剪影一般的曼妙身形,淡淡一笑道:“未来嫂嫂婚前失贞,叫宋贺两家成为兆京笑谈,你都还能这样自在骑马,我堂堂禁军统领日理万机,好容易得空闲躺几日,便不成了?”
贺南风哑然失笑,侧身跳下马来,不想踩到雨后湿泥,险些便是一个趔趄扑倒,好在被等在身边的红笺一把扶住,便有自己跺了跺脚,似嫌它不争气般,看得李昭玉暗自好笑,摇了摇头,道:
“你用力跺,跺坏了换一双脚,反正你如今恁般有钱,你那姜老师父又恁般医术高明,都是小事。”
李昭玉哪怕对李家上下都性子冰冷,却唯独在跟贺南风相处时,偶尔会含笑打趣,叫红笺流云有时都不禁暗自怀疑,莫非李家小姐对自家那位真有些别样心思么?
她一开始穿男装在小姐左右时,可叫街头传出了侯府嫡女私会情郎的流言。后来知晓是远远错认了李家小姐为男人,但随即又有人道说李家小姐是女儿身男儿心,所以才对温柔貌美的贺三小姐情有独钟……
流言传出时,几个丫头担心好几个月,丝毫不敢对双方小姐提及。直到大公子贺承宇当做笑话对妹妹讲了,同时打趣问李昭玉可有可疑之处,贺南风才大笑不止,以后再见李昭玉,便笑唤对方“李郎”,搞得后者面色阴沉又无法反驳,堂堂禁军统领闷闷两三天,居然就换了而今这般女装来。
然这并不能打消两个丫头的顾虑,后来李昭玉则时常一边旁观贺南风与凌释书信,一边含笑讥讽两人言辞酸腐,说将古往今来能找到的肉麻诗词都用了一类,看着并不像所谓“情敌”的反应,才叫红笺流云放下心来。
而李昭玉之所以打趣贺南风有钱,跺坏了可以换一双脚,则是因为她去年冬天给凌释寄去的那件西域白貂斗篷,便价值近万两白银。当时看得众人瞠目结舌,知晓如今的贺南风,是着实很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