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昭玉沐休结束,贺南风也一起回了城,预备上巳出游。
贺凝雪是果然为这春游盛会大大下足血本,特意新制一身苏绣罗裙不说,浑身首饰都刻意精挑细选了遍,当然其中大部分都出自疏影阁的妆匣,毕竟知晓嫡妹富有又大方,肯定不会吝惜这点东西。
贺南风的黑茶商号之事,两个姐姐和姨娘都知,因为研制过程就是她们见证之下完成的,此后又用了府里重华馆的名字给商号取名。不过几人都明白轻重,不曾对外人提起而已。
这厢贺南风拿着书,余光却见二姐好一番试这试那,挑挑拣拣,时而惊喜时而苦恼,看得自己好笑不已,只得暗暗摇头,将书卷放下道:
“我这里首饰素净,你那衣裙又黄艳娇嫩得跟迎百花图似的,哪里会搭嘛。”
贺凝雪也以为然,不由叹气道:“你说你也是,尽存些白玉水晶的做什么,显得老气。”
贺南风自幼就不怎么买首饰一类,那些东西多是母亲云汐所留,云家祖传尚白,自然白色的多。她闻言居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失笑,又不好品评姐姐的审美,顿了顿,索性向红笺道:
“算了,你取三百两银票来,叫二小姐自己出去挑吧。”
贺凝雪顿时眼睛一亮,跳跃着靠近挽住贺南风的胳膊,在对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三妹,你简直是我的救星!”
贺南风白玉雕琢般的小脸上顿时多了两瓣桃红唇印,红笺看得哭笑不得,无奈摇摇头,转身去取银票。一面暗自叹气,心道这少女怀春真是可怕。
而今二小姐在府里都日日整妆待发,明明一向不喜读书却开始天天管贺南风借诗词抄写,她曾不小心看到过,尽是些描写少女心思或者男女情意的句子。自己抄写就罢了,一回读到欧阳修的《南歌子》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对这闺中情趣向往不已,又不好为外人道,居然就去找哥哥贺玄文来扮演词里窗下相扶、教写鸳鸯的新婚夫婿,结果被侯爷贺佟正好撞见,差点就以为兄妹私情,违逆人伦,这传出去贺家可就要被人戳破脊梁了。
于是贺佟默默对着姨娘欲言又止好几天后,直接将二公子提前送去寒山读书了,都没让母子兄妹告别。直到失去兄长的二小姐,又找到三小姐换男装跟她扮演,侯爷才知一切都是女儿顽皮的误会……
说起来也不知自家小姐哪来那么好的脾气,居然就真换上男装跟她嬉闹,后来绾姨娘自己都觉得,二小姐这无法无天的脾气惯不得了,就借主持中馈的权力,扣了她的月例银子,结果猜怎么着,这边一个月扣二两,贺凝雪就管妹妹要四两,虽则侯爷不知其中蹊跷,绾姨娘却搞得实在无奈,只得亲自来疏影阁找贺南风深谈,无奈又小心地说:
“三小姐,您不能再惯着二小姐了,她这样以后一定会闯祸的,到时候离了侯府,可没人再跟您一样惯着她,再说三小姐虽是有钱,但也不能叫她乱花不是……”
结果贺南风却不以为意,向对方笑道:“姨娘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女儿么,二姐虽是顽皮,也不是个全无心思的,哪那么容易闯祸。”
否则,贺凝雪如何从小就知道四面圆滑,毕竟有绾姨娘自幼教诲,肯定不是天真性子的。只后来得到妹妹宠着后,渐渐在自己家里放心,就随意自在起来而已,出了侯府的时候,还是依旧进退有度的。
绾姨娘叹了口气,明显是担忧的,但又不敢反驳对方。
贺南风便继续道:“姨娘放心吧,二姐该懂的都懂,如果在这侯府之中都事事畏手畏脚的,那要家有什么用处?”
何况她之所以今时对贺凝雪这般惯着,恰好是因为对方的顽皮自在,跟前尘圆滑虚伪截然不同,叫贺南风觉得正是自己重回的价值和意义,叫这个侯府处处是温馨与圆满,些许银两和时间算什么。
绾姨娘无奈道:“若二小姐有三小姐聪慧的一半,奴婢也不会担心了。”
贺南风摇摇头,笑道:“姨娘你啊,就是思虑太多。姨娘你放心,二姐是知晓事理的。再说就算她真闯了祸,不过些许银钱的事,南风能照拂过来。何况即便日后嫁出侯府,也始终是贺家女儿,是我的姐姐,有爹爹和南风在,一定不会叫她受委屈的。”
这算是给出保证了,绾姨娘就算不知她背后许多筹谋,也明白三小姐智慧手段是确实少见的,既然对方都说无事,又保证会给一直给自己女儿照顾了,她还有什么好说?此事只得作罢。
而此刻贺南风,也是看着二姐拿着银票一蹦一跳跨出门去,才无奈笑着照镜将脸上的唇印擦了,还是一股口脂香味久久不散。
红笺一面接过帕子,一面摇头道:“小姐你明明年纪最小,却跟哥哥姐姐处得似长辈一般。”
就算是长辈,也哪有这样宠着的?哪个长辈会多置办一倍的嫁妆?又送一套红宝石头面做添妆?然后给庶子备最好的笔墨纸砚,给没出嫁的庶女不断买首饰衣裳?
贺南风一笑,依旧拿起书看:“中庸里讲,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我有这个银钱,不给亲人花给谁?你和流云看中什么,也尽管开口,千万莫要迟疑。”
红笺道:“小姐给我和流云的月例,已是其他府门大丫鬟的十多番了,我们哪花得完。”
贺南风笑道:“花不完就存着嘛,要记住,银钱一事啊,多多益善。”
红笺这才似信非信点了点头,回身清洗帕子去。
到上巳这天风和日丽,贺凝雪打扮果真娇艳如迎春盛开,馥郁得很。
兄弟姐妹相携出门时,便遇上大房家的几个姊妹。
祖母瘫痪,母亲失宠,如今的贺雪岚早不复从前倨傲逍遥,面对贺南风时居然恭恭敬敬叫了声“三堂妹”。
之前贺凝雪有提及,说大房姐姐也到了相看婆家的年纪,可惜她父亲贺传身微言轻,她母亲又力所不及了,眼见二房贺清嘉一个庶女都嫁得那样风光,竟不知羞耻地回头希望借助二房之力,尤其结交二房嫡女来。
说起来若贺凝雪嫁得荒唐,对贺家名声也是有损的,故而二房也应当替她打算。但贺南风对这个姐姐秉性一清二楚,知晓对方低眉顺目不过眼下权宜之计,若有朝一日飞上枝头,绝对会反咬一口。
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自然果断拒绝了大房结交之意,贺凝雪也十分自觉地将堂姐送来的东西都退了回去,此后大房二房除了两个兄弟家主偶尔对棋闲话,谈论时事,后宅上下几乎隔断往来。
贺南风淡淡回了礼,笑容温和却毫无亲近之意,带着二姐径自上了侯府标志的马车,两个哥哥策马伴在一旁,扬长而去。对贺雪岚几个在背后,如何恨得咬牙的形容,毫不在意。
玉渊河畔春光烂漫,男男女女们盛装华服,宝马香车络绎不绝。
贺凝雪相约的是礼部侍郎梁子义的嫡女梁薇,比两人略大一岁,性子温和恭谨。贺凝雪之所以,在恁般多试图结交妹妹的小姐里选择对方,则是因为梁薇从与她小相识时,便不曾嫌弃过自己庶出身份,不但不曾疏离,还颇为照顾,就像照顾她自己的庶妹一般。
贺南风也认识对方,但不并相熟,只知她性子温顺忠厚,于是明明对家中庶妹极好,却经常反受对方欺负,使得贺凝雪都经常为对方是又恨又气,这次临照面还害特意请求妹妹道,千万开导开导对方。
梁薇那庶妹唤作梁絮,一看就是个机灵人,只五官生得小气,毫无大家风范,但或许男子看着则更生怜惜,所以梁薇从小就钟情的表亲哥哥,本来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结果前年到京科考后,借住在梁家,居然就不知不觉跟梁絮对上了眼,非要父母改娶对方才作罢。
这就算了,那男子胸中无二两墨水,居然还常为梁絮写些个酸腐文词,赞扬对方世间少有一类,前阵子据说还在家宴上公开表白,“我从前从未想过来世,但遇到你后,我希望有生生世世”……
夺人所爱便罢,还日日你侬我侬晃在眼前,对梁薇简直就是凌迟一般。贺凝雪听闻后义愤填膺,偏对方只会拿着帕子默默掉泪,叫她也只能叹气。
今日相见,梁薇依旧兴致不高,眼圈还微微肿着,明显来之前肯定又独自哭过,脂粉都盖不住满面疲惫。好在见到密友,又有北燕双姝之一的名门贵女在侧,脸上笑容就算勉为其难,也多挤出了些。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自己无能,也怪不得旁人算计。何况这一家人她前尘毫无印象,可见对今后没有半分影响。所以就算二姐贺凝雪多番请求,贺南风也本对这些无关痛痒的杂事并不打算参与,然看着梁薇那言不由衷的悲伤笑容,还是不禁暗暗叹气。
等几人走到河边观景,远远看到庶妹表哥谈笑走近时,梁薇便又止不住露出伤痛神情来,贺凝雪本打算宽慰,反而逗得对方掉泪,一时间只得看向妹妹求助。
贺南风也看着那庶出的梁絮,对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名觉得同从前柳清灵有几分相似。而那唤作李修瑞的表哥虽则学业不精、考试落地,皮相还真生得可以,只不知梁絮是看中对方皮相,还是仅仅想夺走嫡姐心爱的东西。
她沉寂片刻,转向梁薇,淡淡一笑道:“梁小姐,你读过史记么。”
梁薇正在暗自揩泪,闻言抬眸,不知贺南风为何忽然问起此事,但又不敢不答,于是勉强笑道:“读过一些。”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薇薇肯定不如贺三小姐那般博览群书。”
贺南风对她的小心翼翼视若无睹,依旧淡淡笑着:“可读到了范睢列传?”
梁薇想了想,点头:“读过。”
贺南风便是一笑,眉宇越发温和,继续道:“那梁小姐应该知道一句话,叫做‘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