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则有伞,几人回到庄子时还是淋湿不少,红笺便熬了老姜茶,供两位小姐泡完澡、换好衣裳后饮用驱寒。
贺南风将一头长发披散,斜坐薰笼慢慢哄着,李昭玉在一旁看她,真一举一动柔若无骨,哪怕一个简单撩发的动作,都似幅绝色美人图般。
不由再次心想,贺佟取名着实不错,这女子真是生而带着温柔,并无丝毫矫揉造作,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宛若南风拂面,给人温和舒朗之感。
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温和,却又明显其中自有天地,全然不似这个年纪其他女儿家那般浅薄,叫人对上时,便不由心中一声暗叹,好美的一双眼!难怪那些个兆京贵子,都对文候嫡女趋之若鹜。
她沉寂片刻,似有意无意道:
“南风,我打算自己取一个小字。”
女儿家小字都是及笄之时父兄所赐,抑或嫁人尚早的话,便由夫婿取名。李昭玉今年十五,但武将之家好似并不太看重女子及笄大礼,李昭玉也不喜欢那般无趣的聚集场合,一早就叫父母亲免了。
她前尘便是自己取的,贺南风闻言抬眸,半分不以为意,笑道:“我看你前几天在翻汉赋四大家的书,可是打算从里头选?”
李昭玉点头:“你喜欢谁。”
贺南风想了想,道:“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这四人文采鼎盛各有千秋,不过杨雄、班固、张衡三人都是多长集于一身,修史、历法、机械、军事等等,不仅文传后世,更是一代名臣,独有司马相如只会写诗作赋,相比便弱下不少。”
李昭玉出身武家,本就对那些个只会写舞文弄墨的人不喜,自然也是这般想的,便有几分诧异又欣。赏地看向对方,随即笑道:“贺家三小姐借古讽今,针砭己父,若传将出去,叫文敬候情何以堪。”
这是说她认为司马相如只会写文旁无建树,便跟文敬候贺佟一样,她指摘前者,便是讽刺自己的父亲一般。
贺南风失笑,她父亲贺佟确实除了文采飞扬举世无双,没有多少城府谋略,或是为官大才,又一腔救国救民效忠皇帝的赤子热忱在,便如王守明所说,容易为家族招惹祸端。不过她不喜司马相如却不是因为此事,便摇了摇头道:
“相如出身低微,文君不弃夜奔,成名后却想要辜负对方纳妾,叫卓文君一首,《白头吟》伤怀后世,这种心志不一的文人我不喜欢罢了,我父亲可跟他可不同。”
文敬候一脉好似有这对情专一的传统,贺佟丧妻多年不曾续弦,甚至都不像其他文人般寻花问柳,着实罕见。如今长子明明是被女方负了婚约,却好似都责怪在自己身上,贺承宇居然还曾在街头,因为旁人议论宋珮时大打出手,叫李昭玉着实看不懂。
身旁贺南风也是,哪怕就论这两三个月来,以她身份姿容,侯府嫡女不论去到何处,可都是叫公子们频频回顾的,其中有高门子弟,甚至不少皇室子孙,连宋皇后都多番暗示过,有意属她为皇孙妃,也就是当朝太子的儿媳。偏贺南风就是不接对方话头,叫皇后讪讪好几回才作罢。
无非就是牵挂着寒山书院的凌释嘛。李昭玉对这些男女情意一无所知,也并不感兴趣,便露出一副“你说是便是”的模样,顿了顿,道:“你觉得,这句如何。‘藻茆菱芡,芙蓉含华’。”
这是张衡《南都赋》里的,总不会是前头几种水草,也不会那般俗气取作芙蓉,那么只剩含华。含华是含苞欲放的意思,后也形容才华不露和握瑾怀瑜,果然跟前尘所选一模一样。
贺南风一笑,道:“甚好。昭玉含华,自天钟秀,很适合姐姐。”
李昭玉便也笑了,似对这两个字十分欢喜。八壹中文網
正闲谈间,流云收了伞从外头进门,一面在明堂垫子上擦脚底的水,一面向贺南风道:“小姐,奴婢没有见到邱公子,他的下人说这种小事,不必登门道谢,也没有收小姐的茶。”
他倒是大方,突如其来做完好人,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贺南风笑了笑,似早预料到对方这般反应,淡淡道:“我尽我的礼数,他收与不收是他的事。”
流云点头,迟疑片刻,又道:“小姐,奴婢昨晚路过院墙,听到邱公子半夜咳嗽得紧,跟个肺痨病人似的,你说他会不会过阵子死在这里……”
那是肯定不会的,邱迟一直坐在轮椅上,又心情郁结,身体必然不好,但若说这么快就死却绝不可能。毕竟前尘贺南风嫁给凌释前,他可是依旧苟延残喘着,成了邱氏为自己选定的夫婿。
思及此处,贺南风不禁陷入微微沉寂,分不清自己对这人的无比冷漠,到底是因为上午向李昭玉说的理智,还是前尘因为邱氏而对他也留下的怨念。
若是后者,那么她便真像宋轩说的虚伪了,毕竟就算前尘邱氏作为,也跟他这个邱家晚辈没有半分干系,何况他也不过是被害身残,又任由旁人决定姻缘的可怜人罢了。
“小姐?”
听得流云呼唤,贺南风这才抬起头来,一边将烘干的头发理到背后,笑了笑道:“不会的,何况就算死在隔壁,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流云凝眉,似有不忍之色,自言自语般说道:“今早东升跟奴婢讲,说他家公子从前可聪慧开朗了,自从四年前帮庶弟捡风筝的时候,从假山摔下来拗断了尾脊,就再没有笑过。”
贺南风看着对方,顿了顿,道:“你是心疼邱家公子,还是心疼得一直陪他的东升?”
难怪这丫头总撺掇她到庄子来,原来是情窦初开,一旁红笺也不禁笑了出来。
流云闻言立刻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没,没有,奴婢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奴婢只是觉得祸福无常,”流云道,“邱公子本是堂堂嫡子,邱家商号的继承人,结果如今半身瘫痪,他们恁大的家业,后头也只能交给邱姥爷的庶子。东升还私下对奴婢说,那小子根本没有经商的智慧,早晚会把邱家败光的。”
她本是多话给自己解围,贺南风却似乎发现什么一般,抬眸道:“他是说,如果这个公子没有瘫痪,他便有经商才能么?”
流云点头,颇为肯定回答道:“那是,东升说他家公子六七岁就帮着邱姥爷打理内外了,十岁的时候邱家商行一半掌柜都对他恭敬有加,只可惜后来摔废了身子一蹶不振,好多人都觉得可惜呢。”
李昭玉立即从贺南风亮起的一双眼眸里,知晓她意有所谋,不禁一笑,插嘴道:“怎么,你想叫他也做你的掌柜?”
贺南风这一年多来,曾亲自指派不少人替她经营商号,大家都不解她是从何处了解到这些人的,又如何这样放心,但后来证明这些掌柜都确实个顶个商中之才,又为人忠心仗义,这才保证了她的生意越做越好。
其实这并不难,贺南风只是将前尘印象中,接触过的各家商号的人才,选取那些目前还未发迹的,或者未上正轨的,纳入自己手下,便成了她的经商阵营。但这些多是掌柜、行商,贺南风还一直没有选出一个,能替她统管一切的人来,目前虽由齐鸿担任着,但对方毕竟是未光出身,一面算不得完全自己的人,另一面又里外兼顾太多,无法十分专心,何况也并非商家出身。
“知我者昭玉姐姐也,”贺南风淡淡一笑,“我之前,还真将邱家给忘记了。”
李昭玉并不不认同,摇头道:“他这样一个横遭变故、自怨自艾的人,哪有心思替你效力?再说,就算要回去经商,邱家自己可是北燕大商,哪用得着给你做事。”
她说得没错,邱家不仅经营着绸缎、首饰、当铺各种商号,其中邱环一脉,也就是邱迟的父亲,死去邱盛的堂兄,还是北燕多处官府授命的盐商和米商,掌握着民生重计。
之前贺南风一直以为邱家之所以得到如此眷顾,是各地官员看在侯府面子的缘故,后来邱盛一事后段清段静曾表示担忧,贺南风询问时,才知晓未光在挖走邱盛钱财的过程,发现邱家居然跟当朝三皇子的人来往密切,故而未光也怕惹祸上身,好在对方似乎于邱盛的死并不关心。
也就是说,邱家之所以如此商运亨通,不是因为侯府姻亲,而是极可能本身就为三皇子效力。那个当今仅次于皇后地位的懿贵妃娘娘所生,以德行闻名朝野的贤德皇子,原来一早就收揽了不少民间势力。
不过这些对重回的贺南风而言,并没有丝毫稀奇。但她真未考虑过用邱家的人,则因自那后,便一直想要处理邱家。
一是因为盐米两块,尤其盐商厚利,再就是,她对那德行盛名,几乎盖过太子的的当朝三皇子,从前尘就结了仇怨的。
那人应当依旧想着算计太子谋反,再凭着道貌岸然的德行顺势继位,然后,对将宫中朝堂势力清洗一遍,尤其是,自恃坚持正道,一直对太子谋反之事抱有怀疑,并不断直言顶撞,影响新帝名誉的文敬候府。最好捏造罪名,一举铲除,连带与之交好又结亲的逸王,也要多加打压,直到朝野内外无人再敢置喙。
可惜,他不知今时已有这样的贺三小姐在。
凡是会伤到贺家,伤到她父兄,伤到凌释的存在,贺南风都会一一铲除,就算对方是皇室贵胄,也不例外。
“那可不一定,”贺南风笑了笑,眼眸明亮,映着灯光如夜空星辰一般,“无故施恩,叫涉世未深,但利人利己,却何乐不为。”
这是说她之前不想与邱迟交集,也不打算照拂对方,但如今觉得互惠互利,就另当别论了。
李昭玉一怔,便知她必定又有筹谋,无奈道:“你可真是一把温柔剑,看似澄澈,实则心思不浅。”
贺南风撇嘴,委屈道:“但我对昭玉姐姐,可是只有温柔,没有剑的。”
李昭玉扶额,无奈摇了摇头,两个丫鬟看得好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