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三月十四,又是禁军统领李昭玉十五日一回的沐休时间。
统领大人冷淡回屋,随后一身便利骑装策马离府,径自朝西郊而来,于是李家上下都明白,小姐这是又同贺家小姐约好城外散心了。
随即不由暗道,这皇上亲封的北燕双姝其他不说,着实一文一武才貌俱全,且又一个清冷,一个温柔,明明全然不同但偏偏相处得那般亲密,着实令人好奇。
年初御花园宴集,后宫嫔妃同名门贵女们毕至,正言笑晏晏之际,闻得宫人一声“禁军统领大人到”的通报,随即,李昭玉应声而入。
依旧见惯了的通体玄袍,唯有束紧的腰身显出几分女子妩媚。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淡淡扫过,旁人心中都知,对方便是粗布素容,五官平平,这满堂娇艳在她眼底也不过庸脂俗粉、难堪入目,何况统领大人本身就美貌无双,这些个贵女便更不在她眼中了。
不被入眼罢,还丝毫没有底气去一图争辩。毕竟她是那只身北上寻得兄长踪迹的传奇人物,是开朝以来第一个禁军女统领,是她父亲金吾将军李延广无奈承认的,李家兵法武功、勇气谋略第一,更是大燕皇上亲封的北燕双姝之一。这般女子,寻常贵女后妃,避而远之不及,哪敢再多招惹?
而随后入园,就是双姝之二的贺家三小姐。众人只见她一袭月白玉兰花长裙,身姿颀长姣美,外罩淡黄色苏绣上衣,臂弯一条月色轻纱披帛,单螺髻松松挽成,斜插一支玉兰花簪,精致的眉眼淡淡含笑。同李昭玉的清冷孤绝全然不同,浑身都仿佛笼罩着一股温柔缱绻。
偏是这样两个女子,携手款款而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坐到一起。那一双寒眸的女统领甚至替后者抬起裙角,以便对方落座,举止之间,仿佛十分寻常。
这一刻,从宋皇后、懿贵妃到官家贵女,所有人都受到不少惊吓。
果然以柔克刚是天地真理么,这贺家三小姐的温柔和煦,不仅叫兆京贵公子念念不忘,连对这高山冰雪般的女统领都如此奏效?
于是之后在李昭玉女儿身男儿心,将贺南风当做温柔貌美小情人的流言传出时,一时间上下哗然,颇以为是。李昭玉十分无奈罢,贺南风却只觉好笑,一声声唤她“李郎”,使得李昭玉闷闷几日后,改穿了女装,根本分不清是因为众人流言,还是受不得贺南风没皮没脸的调侃。
只不过一身女装的统领大人,确实将浑身美丽暴露无遗,却又美而不自知,更添几分潇洒韵味,叫原先对她嗤之以鼻的贵女们,也逐渐不少暗自歆羡的,尤其武将之家女儿,都偷摸学了对方一样穿戴行事。
而文官家的小姐们,也开始私下收集整理贺三小姐自幼阅读的书籍,时常三五密友团聚交流,企图能跟贺南风一般博览群书、聪慧知礼、温柔和煦,毕竟连李昭玉都能降伏,这天下男子何人不可?
红笺将这些事情告知小姐时,贺南风灿然一笑,对这些不明就里的评说和模仿并不在意:
“她们是只看到而今昭玉姐姐如何对我,不知我从前如何锲而不舍,才得了而今的昭玉姐姐。”
红笺深深点头,尤以为然道:“小姐当初对李小姐的关怀,女子之间前所未见。”
而她不止关怀,更懂李昭玉。知晓她博文广知又聪慧至极,从小到大对这世间人情冷暖一眼便知。唯一感到温暖的二哥李亭煜,还因为父亲和皇帝的抛弃而死于非命,使得她对这人世的半分温柔,都消耗殆尽了。
好在贺南风在对方北上之前就留下余地,故而李昭玉归来后,才能那样关怀、坚持,并不显得突兀。
不过更重要的是,今时的她能入李昭玉的眼,否则若是旁人,若是前尘贺南风,不管如何死缠烂打事无巨细,对方都绝对只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所以书里讲,“治人者必先自治、责人者必先自责、成人者必先自成”,不仅用在朝堂官场,与人交际也是如此。没有任何一种情感或付出的价值,不跟本人的价值密切关系。
故而为人有用,工于心计,并身居上位,真的很重要,哪怕是对善良仁心者。毕竟贺南风温柔不假,但若除此外一无是处,又有什么价值?
但总之,这北燕南陈最强的猛兽,是伴她左右了。且贺南风从不曾试图美化自己一开始结交的附丽目的,早在对方询问时,就坦白说过,她需要李昭玉为盟,但也是真心想要为友。李昭玉的聪慧,如何不能看出,因而反而觉出对方真诚磊落,少了许多猜测,所以才有随后,上元节的午夜拜访和鬼市同游。
而此刻,那最强猛兽一脸惬意地斜躺在罗汉榻上,头枕着贺南风软柔温暖的大腿,正似睡非睡半合着眼,享受地任由对方用艾草薰着额头穴位,旖旎一室清香。
红笺进门方要说话,见此情形忙低下声来,轻步上前向贺南风道:“小姐,韩公子回来了。”
“嗯。”
“他说邱公子答应了出游的事。”
贺南风先来了庄子两三天,却依旧不曾与隔壁邱迟有过任何交集,一度叫红笺颇为不解,不是要与邱家公子互助互利的么,怎么半分行动没有,姜老头也并未出现?直到李昭玉沐休这天,韩澈也到了,才知对方早有安排。
她要替邱迟医治不假,却先叫韩澈以贺承宇门客之名前去拜会,邀约对方一齐“走谷雨”,体验此地民俗。
“走谷雨”是北燕一带的民间风俗,这样小村寨里尤其盛行。青年男女会在谷雨这天走到田野山间,游春赏玩,意在天人一体,祈求身体康健。而韩澈借的由头则是后山下,当地花农的一片谷雨牡丹,正在初放时节。
照理说以邱迟的性子和之前行事,绝不会答应同一个陌生人出门,但在韩澈提及贺家小姐同李家小姐也有赏花安排时,他居然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韩澈一眼便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了从前自己的影子。毕竟他方到庄子时,就听流云讲说,隔壁邱家公子行事古怪,性情乖戾,但奇怪的是每次小姐在院子里时,不管是玩耍还是看书,邱迟都会分刻不差地坐在篱笆另一边。看似望着山野发呆,但她不止一次瞧见对方远远偷偷盯着自家小姐。
贺南风也知此事,却似乎毫不在意,沉寂片刻后,向韩澈暗示过,若对方不想答应,就透露是她相约,总之无论如何,要将邱迟带出他那发霉的屋子来,而韩澈回复的结果也自然不出意料。
红笺刚说完,明明正闭目养神的李昭玉忽然一声哂笑,睁眼道:“你这女人行事,也太弯弯绕绕。他要双腿行走,你要他的经商才华,直接讲明,签下契约不就了事,何必大费周章还要谷雨游春?我看,你就是太闲。”
贺南风一面替对方艾灸安神,因为这厮抱怨说近日又没睡好,一面还要受她挤兑,顿时几分哭笑不得,想要一头艾火下去烫焦她满头黑发算了,又觉后果肯定承受不住,只得想想而已,无奈笑道:
“我若不闲,哪得时间替统领大人艾灸不是?”
李昭玉闻言,示意她先停手,自己坐起身来,贺南风便将剩下的艾条递给红笺。
“你已经那般多的商号经营了,”李昭玉道,“还要赚恁多银子作甚。”
贺南风一笑,知对方肯定听腻了“多多益善”的说辞,想了想道:“我是有诸多商号不假,花的银两也够,但如今总要自己统管,耗费不少时间。”
李昭玉哂笑:“怎么,重华女帝不过两年就倦了?”
重华是贺南风黑茶商号的名字,贺家姐姐只知跟家中重华馆一样,不晓得真正来处是与远古舜帝重名,此外还有绸缎商号叫衡远,又取自商汤名臣伊尹的名字,以及药材商号叫朱襄,是传说中神农炎帝的别号……
李昭玉一向对这种一看,就是文人行事风格的取名,颇觉无趣,不止一次嘲笑贺南风是她商业王朝的重华女帝。
贺南风无奈失笑,摇了摇头:“既是重华女帝,自当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何必自己动手。”
“因循而任下”此句出自《淮南子》中专讲帝王之术的一节,意思是皇帝要知人善命,统率大局把、握结果就行,不必事事过问。贺南风则是借此表明,李昭玉即说她是重华女帝,便要找到任命代劳的人来,才算帝王该做的事。
想来还是自己两年前,最先对她提及帝王之术的,而今贺南风却已说得头头是道了。李昭玉想了想,一笑道:“提起帝王,我倒有件小事要告诉你。”
“什么?”
“前几日手下听几个太医出宫时,窃窃私语道皇上病情怕是不好了。”随即见贺南风面上无半分惊讶,又一笑道,“当然,你那白芷姑姑在皇后身边,想必早告诉了你。”
白芷自然会将宫中之事事无巨细地传达出来,这也正是贺南风叫对方依旧留在皇宫的原因。但即便没有未光的人,历经前尘的她也依然知晓,大燕皇帝的寿终之日不远。
只在景帝驾崩前的这一年多岁月,还有不少风雨大事要发生。而她之所以苦心孤诣谋划一切,就是为了在风雨飘摇之中,保证所在意的一切人事,安然无恙。
思及此处,贺南风顿了顿,向李昭玉道:“昭玉姐姐,你觉得而今朝堂形势如何。”
李昭玉笑道:“文臣武官,你来我往,还不就是那样。”
“那大位之争呢。”
李昭玉这才明白对方想说的其实是诸多皇子,在皇帝病重时的谋夺。遂岑寂片刻,侧头道:“他们如何,我不关心。”
这就是李昭玉,明明有身份有手段有谋略,却对旁人汲汲营营争夺的一切毫无兴趣,红笺说她像旁观尘世的神,果真如此。
贺南风抿了抿嘴,继续道:“可金吾将军位高权重,总不能置身事外的。”
李延广手握十万重兵战功赫赫,所以皇帝当初将他从外地调回兆京,封为金吾将军掌管京城内外一切兵事,看似提拔,其实不无剥裂兵权之意。毕竟若一个武将在外,十万大军拥兵自重,对王朝威胁实在太大。
而今李家看似只忠于皇帝,并未偏向任何一方皇子,但难免也会遭猜测顾忌,不定皇帝最后,就会跟李世民死前贬谪功臣般,对李家下手。
以李昭玉智慧,不可能忽略这些,但看对方形容,却是真的毫不在意,难道对自己亲生父兄的安危,也真的全不顾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