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胸口衣衫,湿了一大片。
贺南风一眼看见,知晓是另一个女人留下的眼泪,便不由得微微沉吟,半晌,还是向对方温柔笑了笑。
云寒知两人有话要说,便借口自己去四处看看风景,转身离开,留下少年少女,一时静默相对。
斜阳向晚,和光微凉,一旁芍药开得极其繁茂,微风中送出淡淡幽寂清香。
“阿释。”贺南风叫了声,抬眸道,“她怎么样?”
凌释看着花,似在沉思,又似回忆,闻言道:“她没事。”
“那就好。”
“她让我替她谢谢你的照顾,说这些日子来,都没有机会对你讲过。”
贺南风一顿,眸色微微岑寂,片刻道:“我不需要她感谢,我救她是为了你。”
何况没有机会道谢,除了谢婉仪不肯说话,只日日哭泣外,她本身也不想去见对方,所以近一月来,两人只寥寥数次会面。
凌释明白她的意思,抬头看向对方:“我知道。”
“你我之间,也不需感谢。”
凌释一笑,虽然眸子里依旧挥之不去的悲伤,但显然明亮了几分:“我也知道。”
贺南风的目光便更加温柔,牵住凌释的手道:“阿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就算没有听到两人对话,她从他的表情,就看出这番探望得到的结果,应该是什么了。凌释那样沉郁,那样难过,说明从谢婉仪处得知的真相,必定验证了先前的猜测。
凌释点头,微微蹙起俊朗的眉宇,眼中有淡淡泪水,即便强忍,还是滑了下来,看得贺南风心疼不已。
“南风,”他握着她的手,缓缓道:“你知道么,我母妃曾经对我很好。那时候她会天天教我读书戏字,为我亲手裁衣。我有一次生病发烧,母妃不寝不食地守了我一天一夜,直到我好起来,她却昏了过去。”
这些,倒是贺南风前尘不知的。不曾想那冷情如斯的逸王妃,居然还对长子这样温存过。
“可后来变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变了。”凌释的下巴,有晶莹泪水滴下,落在贺南风白玉般的手背上,打出细细涟漪,“我曾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但母妃从来不告诉我哪里做错了。我又以为,是父王的妾室惹她不开心了,于是总劝父王多陪着她,可母妃再也没有回到从前。”
贺南风看着她痛苦伤心的阿释,只觉心中仿佛刀割一般,但此刻却无能为力,便温柔地倾身抱住了对方。
“母妃偏爱阿琚,对我严厉,我总认为自己是长子,都是应该的。就算惩罚我,不让我见父王,我便不见,只要能让母妃开心,我都愿意去做。但我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我,我的母妃,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
贺南风薄罗紫衣下的肩头,很快觉得微微湿润。她知道那是凌释下巴低落的眼泪,她温润如玉、姿容无双的夫君,一向宽和隐忍,前尘今时,她都未见过对方这样伤心痛哭。
她紧紧抱着对方,一句话没有说,因为知道他此刻需要的,只是安慰和倾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肩头一片冰凉水意时,凌释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天色越发黑了,晚风中带着花香与山野特有的草木泥土气息,让人闻到时,就觉得世界幽远而又真实。
贺南风静静听着凌释的心跳,一声一声,温和而有力。半晌,才直起身来,抬眸看向对方道:
“阿释,谢婉仪可是告诉你,她发现逸王妃一直在对你下毒。”
凌释一怔,愕然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虽说先前早有推测,是他母妃为了掩盖关于他的某家事,不惜对侄女杀人灭口。但那件事有太多可能,她方才并不在屋中,如何连这一点都知晓?
贺南风眸色沉寂,温柔和煦里却又莫名点点冷意,静静看着对方,良久后,方转过身去,开口道:“我猜的。”
凌释蹙眉,不解道:“你猜的?”
贺南风点头,似有犹豫,又是片刻默然后,回头道:“我对你说过,我两年前就跟着姜氏医馆学习医术。”
这一点凌释是知道的,于是“嗯”了声。
“当时师父教导,上医治未病,让我把所学活用在生活里,替身边人防患未然。”贺南风继续道,“于是我在书院那段时间,常贴近你胸口时,便发觉你心跳微微异样,有胸痹厥脱的先兆。”
胸痹则胸口憋闷、心上疼痛,胸痛彻背,喘息不得,坐卧难安。厥脱则是人体阴阳平衡失调、气血逆乱,所谓阳气衰亡、阴血外脱使得面色苍白、四肢厥冷,时常伴有喘症,日日夜夜都极其痛苦。
前尘曾有整整一年,她的夫君便是这样被胸痹厥脱所折磨,虽然有皇上亲赐了最好的御医前来救治,也就轻松过那么几个月时间后,便离开了她。
贺南风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目睹的痛苦,又更无法释怀,她的夫君才二十二岁,就离开人世。所以今时一早找到韩澈和姜老头,除了报答前尘照拂的恩情,更重要的是,想要依靠姜老头的医术,拯救她的阿释。
前尘时所有御医都说,凌释是天生便心有缺陷,加上多年苦思郁结,所以才小小年纪便回天乏术。但若苍天有眼,她的阿释,那样温文尔雅、美如冠玉的少年,那样宽容,那样善良,绝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贺南风抱着猜测、怀疑和执念,尚未通过考核收入师门前,便为韩澈师徒出资开张医馆,唯一的条件就是,先教她如何通过查看脸色、脉搏、心跳,判断一个人心脏好坏,可有疾病。
尔后,在书院日日夜夜的相处,她不曾间断地试图靠近中,都有这个原因在。她只想知道,夫君是否已有征兆,是否真的天生便有缺陷。
那时凌释只觉得她每回抱着他后,便会隐约闪过悲伤,随后又浅笑吟吟,恢复如常。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为了自己追上书院的少女,在他一声声心跳里,有多么难过。
他的心,果然那时便是有问题的。贺南风察觉,又经过许多许多次的确认后,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就是凌释今生,也很有可能只会活到二十多岁。
就算他前尘多年苦思郁结,她今时能够改变,但他生来的缺陷,就算姜老头也没有办法解决,只能靠药石续命,小心翼翼养护,根本没有祛根的方法。
重回的贺南风,能解决仇敌,能保护家人,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却独独救不了她的夫君,这叫她如何不悲伤?她想要给他的爱和补偿,就算一生一世都不够,却发现只剩数年时间,叫她如何不难过?
但即便悲伤难过,底深处的念头却从未更改,那便是,就算阿释今生也只活到二十二岁,他依旧是,她唯一想嫁的人。
既如此,何必苦陷其中,叫他也一齐担忧难过。她该做的是珍惜,而非悲伤,于是,少女哪怕短暂岑寂后,便又露出温柔笑容……
但这些,都无法告知对方。
此刻的凌释闻言却是不由愣住,难怪她这两年里,常连带书信给他寄去远志、合欢皮、酸枣仁这类益心药食,叮嘱泡水日常服用。原来她那时便察觉自己心脏异样,又不愿叫对方担心,才这般为他养护。
她的南风,事无巨细为他考量,从头到尾都在照顾着他。
凌释只觉心软如水,就这样深深看着对方,温柔换了声:“南风。”
贺南风一笑,随即又微微凝眉,继续道:“但你这次从书院回来,我却发现,原先的病征弱了许多,几乎没有问题。”
所以要么,是那些养心的药食起了作用,但可能性并不大;要么,就是凌释在寒山这一待两年,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避开了什么,所以好转。
但无论是哪个原因,前尘天生缺陷的说辞,都再立不住。而这两个可能中,贺南风思索前后,更愿意相信后者。也就是说,凌释前尘致死的病,是被人所害。而之前所学的药理中,也确实有搭配药剂,可以成为这样的慢性毒药,让人在病重前,都难以察觉。
她上午在河边就这样确信了,一面万分欣喜,一面万分愤怒,喜的是被人所害她便能护他周全,怒的是那害他之人,很大可能是他亲生母亲,是那个无论儿子如何付出,都半分不曾心软的冷情王妃。
凌释不知前尘种种,却也想到她连接谢婉仪之事,一早有此怀疑,又因为考虑到自己的感受,所以一直没有说出口。直到自己见完谢婉仪问清真相后,才把一切因果细细道来。
这个十三岁不到的紫衣少女,该是多么聪慧,能提前想通一切关节;又是多么善良,多么温柔,多么爱他,才会一步一步都试探得小心翼翼,生怕超出他能接受的范围。
“南风,”凌释倾身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我何德何能,能得你的喜欢。”
贺南风笑意柔暖,双手环住的腰身,道:“我的阿释,是这世上最好男子,你什么都值得。”
“还好有你。”凌释道,双手抱得越发紧了,好似一辈子都不会松开般。
贺南风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随即抬眸道:“阿释,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凌释沉寂片刻,道:“我会先查清楚,母妃为何对我下毒。”
就算如此地步,他还是不愿以牙还牙的。贺南风点头,想了想,又道:“逸王妃如今知道谢婉仪未死,还是被我所救,只怕对你也更防备了。”
可不是么,都索性派了刺客截杀,足见防备之深。
凌释目光沉寂,片刻,点了点头:“我会小心的。”
“嗯。那谢家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提起谢婉仪,凌释明显有几分为难,看着贺南风微微蹙眉,一时没有回答。
贺南风看着对方神情,便知自己此前的担忧,果然变成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