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宋轩,十五六岁,姿容艳绝。
虽说而今还只是个七品侍书,却已是大燕开朝来为数不多几个,年少入翰林的才子。和光二十三年一鸣惊人后,便被朝内不少大臣看好,道或许不日会成为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可见今时虽然有宋涟防备打压,只不过叫这盛名来得晚些罢了。
以宋四公子这样的才名容貌,夺魁后自然顶了前尘状元郎萧琰的风头,玉树临风往大殿那么一站,叫皇帝看得赏心悦目,便当下言语之意,欲将待嫁的六公主庆元配与。
六公主庆元虽母妃早逝,但多年来深得皇帝喜爱,所以前尘萧琰之后,也走得一路顺畅。但宋轩却婉言相拒了,当时的说辞是,微臣已有心爱之人。如此,皇帝也不好强求。
并非他品德高尚不慕荣利,毕竟自来就有很多男人,是不愿尚公主的,原因无非如下:
一是因为尚了公主便不能纳妾,享不了齐人之福;二是很多朝代里,未防朝纲霍乱,做了驸马不能有实权,成不了大志向;第三便是,就如战国吴起一般,怕公主身份高贵颐指气使,辱没了他们身为男人的尊严。
贺南风当时听闻,只一声冷笑,心道他宋轩这几点担忧占全,还拿什么心爱之人做借口。毕竟这厮前尘不仅为了名利自家人都算计干净,还在她被困两年里取了妻妾一堆,叫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轮番来别苑刺激炫耀于她,无奈贺南风实在已心如死灰,毫不动容罢了。
总之,今时不管玉檀公子如何行事,在她眼中从来都是矫柔作态、弄虚造假。就算寒山受伤一事后,打算不再纠结恨他,也并未就此了了前尘怨念,并未忘记新婚夜柳清灵的高声羞辱,忘记临死前匕首扎心的疼。
可这一刻,她却茫然了。
如果宋轩真的两年来一直默默凝望,清风寺邂逅真的只是偶然,也偷偷将她耳环随身携带,睹物思人……贺南风不是无知少女,自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真的喜欢她,无关身份,也不是设计。只是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的情意。
前尘今时,他在月下海棠中,都说了同样的一句话:“冷不冷?”如果今时是因为对她的喜欢和关心,情发自然,那么前尘呢?明明一模一样的言语,一模一样的神情,难道前尘便是装的么?
她不知,可柳清灵明明亲口所说,他们月下初见是她和宋轩一起设计的,为了利用她钳制文敬候贺佟……
贺南风心中千思万绪,不及半分缓和,迅速转身试图往外走去,便被反应过来的宋涟一手握住肩膀,一手捂住嘴巴,推到了墙边。
“你想怎样?”宋涟明显也有几分着急,又怕外头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方才不是不在意么?这时候反悔?”
贺南风挣扎几下,但不能动弹。
外间又传来宋轩的声音:“大哥,南风在哪里——”
宋涟未答,只用警告的眼神看着贺南风,对上少女星辰般的眸子,片刻,缓和下来,带着几分无奈道:“我说了,此事事关重大,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如今答不答应,都只能好好待这儿。”
说完,不及贺南风回应,便示意近旁另外一个强壮婆子上前,接替他捂住了贺南风的嘴,按在远处。
大抵本就是预备了一人一个的,未料贺南风那般配合,故而先前没有用上,不想对方忽然反悔,只要又换粗鲁法子了。
宋涟这才站直,似感觉手心依旧带着少女呼吸的温热,或口脂的淡淡滑腻般,不禁微微握拳,垂在了袖子里。片刻,又回头看了少女一眼,方走出宽大的屏风。
外头宋轩凝眉独立,神色沉寂而担忧,却又尽力压制着。见到对方出来,方抬头恭敬叫了声:“大哥。”
宋涟眉宇冷淡,径自在太师椅上坐下。
“大哥,南风人呢。”
少年青衫如玉,上头几道鹤纹飘飘欲起。宋涟看着他,沉吟片刻,道:“她自然在。”
宋轩抬手,正是贺南风那支玉兰花簪:“大哥,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扯上文敬候府。”
宋涟一笑,隐约带着怒意:“你以为我想么?都是你逼我的。”
“弟弟不明白。”
“不明白?”宋涟一笑,站起身来,缓缓道,“皇后娘娘赏下的三尾龙凤冠,在哪里。”
“龙凤冠?”
“对,龙凤冠。”宋涟道,“皇后娘娘曾给国公府两个夫人,都赏了一顶龙凤冠,后日娘娘驾临,我母亲和夫人接驾必要佩戴,可我母亲那顶,却无缘无故遗失了。你敢说,不是你们母子所为?”
宋轩一怔,微微凝眉。
而屏风里的贺南风,也霎时明白了前后。
虽说昳夫人出身低微,但毕竟要顾及国公脸面,所以当初宋皇后生辰之时,命内务府打造了两顶金银点翠的宝石龙凤冠,分别赏给自己兄长的两个平妻。半月前便听说,皇后要在老国公祭日当天回府省亲,叫兆京官府衙门近来为街道布置和屏障两侧百姓,忙得脚不沾地。
这样盛大又正式的场合,许氏和昳夫人肯定都要带着那凤冠迎驾,以显国母恩德,不想后者的凤冠却不见了,好好的首饰怎会遗失,必是府中人所为。
难怪宋涟说事关重大,被逼如此。他们母子必定多日找寻却毫无踪迹,眼看日子临近,为免叫而今本就不受宠的昳夫人,背上大不敬之罪,只能出此下策。
屏风外,见对方没有回答,宋涟脸色更阴沉了些:“我问你,我母亲的凤冠在哪里?”
宋轩沉吟片刻,抬眸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宋轩道,“大哥,我和母亲并没有动过昳夫人的凤冠。”
宋涟一声嗤笑:“那便是它自己长翅膀飞了不成?”
“大哥——”
“闭嘴!”宋轩要说什么,被宋涟抬手阻止,随即指着屏风之后,在点起烛光下映出来的女子身影,恶狠狠道,“明日辰时前,你若不将凤冠完好无损交还与我,你心头牵挂这女子,就只能做本世子的人。”
宋轩愕然蹙眉,抬眸看着屏风上的影子,微微握起了拳,神情愤怒却又极致隐忍:“大哥,你我恩怨,何必牵连到她。”
宋涟轻笑,冷哼一声道:“你玉檀公子今声名鹊起,你母亲都跟着得宠,在府里作威作福。你一个庶子得了恁般多的好处,怎么,叫大哥我拿走一样,都不服气了?”
宋轩忍声听着,似怕触怒对方般,并未反驳。
“这贺三小姐温柔貌美,又是文候嫡女,”宋轩得意洋洋,坐回椅上,带着居高临下的语气继续道,“方才近处一看,才明白难怪四弟你念念不忘。想来若娶在身边,夜夜云雨,也宜当受用。”
“你——”闻对方用这样轻薄之词形容贺南风,宋轩明显眼眉含怒,又似有犹豫,话未说出。
“我什么?”
“你可知,她就是……”少年几个字后,却终究是考量到其他什么,没有继续再讲半晌,垂下眼眸,依旧看着那屏风上的人影。
宋涟不再废话,冷笑道:“不管她是什么,本世子只告诉你清楚了,本世子在这里等你一宿,若明早辰时前,你未将凤冠完好交还,明天兆京内外便都会知晓,侯府嫡女私会国公世子,极尽一夜风流。”
宋轩凝眉沉默着,低垂的眼睑遮盖下,是无尽寒意流淌。许久,方缓缓开口:“我答应你。但你也要保证,在我回来之前,对她以礼相待。”
宋涟见谋划得逞,得意点头应下。
宋轩又看了看屏风上映出的纤弱身影,迟疑片刻,向里头温声道:“南风,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然而被捂住嘴巴的贺南风并无法回答,少年也在水一般的沉寂后,转身离去。
待外头关门声过,里面两个婆子,才终于松开了手。
红笺立马挣扎开来,扶住自家小姐,随即见贺南风神色愣愣似有所失,不禁担忧地唤了一句:“小姐?”
贺南风摇摇头,一面在搀扶下,缓缓坐回圆椅,片刻,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她着实未料,事情会这样发展。前尘的确听说过国公府昳夫人,在老国公祭日当天失礼,被赶到别苑,禁足一年面壁思过的传闻,但具体原因却并不知晓。本以为是祭礼上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不想原来丢了皇后亲赐的凤冠。
宋涟母子寻查不到,眼看日子临近,与前尘不知所措不同,今时一早就有了明确的目标,便料定必是王氏母子所害,又一时找不到其他方法,只得借着此前监视所得的信息,绑走贺南风威胁宋轩。
然有一件事,他并并不知晓。也就是因为那件事在,贺南风才一开始就有对方不会加害自己的底气,才会安心跟着他的手下前来。那就是,和光二十三年冬至日,画舫上的寒枝。
因为那句偈语,宋涟才提前知晓防备宋轩,虽则不过延迟对方谋划,但从此前接触处里,便知宋涟对那日来去匆匆的“姑射山神”,都极其感念。甚至同戏子青衣厮混时,还命人特意排了一场姑射女神私会情郎的戏曲,自己看得颇为满足。
这一点,宋轩也是知晓的。所以方才在对方说出轻浮言语后,愤而道“你可知,她就是——”然最后,又终究没有说出。
贺南风明白,他不说,是因为如此场景出现,他知道她自己也未说。
处于危险之中,都不曾拿出寒枝保命,那么她定是不想提及的。毕竟堂堂侯府嫡女假扮歌姬,上船娱人,传出去多于名节无益。他以为她不愿说,便也舍了这便利轻松的法子,转而靠自己满足宋涟的条件,来救她离开。
贺南风前尘今时,从未见过宋轩这样体贴细致、甘心付出的一面。叫她无比陌生,甚至陌生里,带着些许害怕。害怕自己素来相信的一切,不过是错误背后的另一个错误,害怕自以为慧眼识人了,却依旧,不分真假。
海棠月下,宋轩问她:“你便这样了解我?”这一刻,贺南风知晓自己,确实没有。
“红笺,”她沉吟道,“倘若你发现,你一直恨的那个人,其实你并不了解他,你会怎么办。”
红笺不解,愕然看着对方:“小姐——”
“假设你一直深信的事,发现其中,有一些是误会,你又会怎么办?”
贺南风缓缓说着,眼前闪过那清风寺里,微微摇曳的长明灯花。可惜,她无法回到前尘,向前尘的柳清灵问个清楚。
他与她月下初见,真的是设计的么?
他对她的一切,真的都是虚情假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