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知晓自己如今形容极似母亲云汐,大抵祖母多看一眼,便是多一分刺激,遂淡淡一瞥毫不在意,依旧挽着二姐胳膊,有说有笑。
大房贺雪岚已经定亲,但夫家只是个小小七品县丞,实打实算作低嫁。尺素之前提起时,便道是琼姨娘向大老爷建议的,说那汉子而今虽官职不高,但人品才学俱佳,确为良配。
但那县丞比贺雪岚大了七八岁,可是丧妻再娶,到底是不是良配,从伯母郑氏几乎哭瞎的眼睛,就能看出大概端倪。只好在她六岁的小儿子端哥儿,如今刚开蒙不久便显出十分聪慧。
毕竟是嫡子,贺传还算看重。使得郑氏也靠着儿子讨回几分关心,据说夫妻关系缓和不少,但依旧比不了琼姨娘的。
贺南风也未料到,她将聂月琼放入大房的效果,会这样出奇地好。今时伯母郑氏同贺雪岚、贺秋莲几个不安分的主儿,被聂女治得服服帖帖,那还能有半分算计二房的心思。
既无须防备,她在席上也就点头作礼罢了,平素与大房交集也极少,唯有常来重华馆读书的小堂弟贺端,偶尔进出遇见会说几句话,叫对方吃点东西。
贺端生得清秀白净,乖乖巧巧,与他母亲和姐姐不同,性子十分温和清澈,一心只在读书上。故而前尘今时,贺南风对这个小堂弟都并无怨恨,先前为贺玄文置办文房用品时,便也给贺端买了一套同样的,叫小娃娃兴奋不已,之后一月余的时间,都会每天下学就来疏影阁请安,一声声“三姐姐”唤得温柔清甜,让院里上上下下都十分喜欢。
可毕竟是郑氏的儿子,也渐渐因为夺宠,叫聂月琼和她所生的贺明几分顾忌。贺南风考虑聂女关系,便不宜与对方太过亲近,于是叫贺端安心读书就行,不必天天前来请安。贺端这才作罢,但依旧府中遇见时,都十分热忱。
这厢小娃娃一身青衫,颇有少年老成气韵,端了酒杯走到贺南风身边,双眸明亮道:“弟弟敬二堂姐和三堂姐一杯。”
贺凝雪调皮,伸手捏了他软糯小脸道:“端哥儿可是越发俊俏了,二堂姐看着好喜欢——”
贺端不知是被揪的,还是羞赧,就微微红了面,自己昂头将酒一饮而尽,期许地望着贺南风。
贺南风一笑,拿起酒杯饮下,又倾倒向对方示意,这才道:“端哥儿的心意姐姐们收了,只是你年纪小,不可多饮酒,就这一杯,莫再敬了。”
贺端含笑答应,举止温和乖巧。
随即,众人便听一旁贺凝雪失笑道:“爹说端哥儿小小年纪像个老学究,其实咱们南风才是最老学究的。什么要少饮酒,不喝寒茶,夜里早眠,白日还要打两回五禽戏……这样多规规矩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百岁老僧呢,平白少去大半人生乐趣。”
这样一讲,四周围坐的人都笑了起来,心道三小姐豆蔻年华,确实太养生了些。
贺南风如此,是因为前尘受够了身体羸弱的苦,若是有李昭玉那般天赋,都恨不得跟对方一齐习武了。何况她心中所求,也从来不是那些俗世享乐,所以私财再多,肯为兄弟姐妹有应必求、花钱如流水,疏影阁一应起居饮食,却从来不算奢侈。
闻言无奈,向姐姐笑道:“二姐岂不知《道德经》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所以要以物养性,莫以物害性。”
这是道家常存的养生之说,意即享乐之事贻害身心,后一句出自《列子》,表示人活于世,与外物的关系应该是有利养生的就取,有害的就舍弃。诸如醉酒、寒茶和熬夜之事,有害于身心,应该避免。
贺凝雪却似得了把柄般越发笑得开怀,指着妹妹朝众人道:“父亲母亲,你们看看看看,是不是更像老学究了!”
宴上之人尽数大笑,文敬候贺佟望着自己那博览群书、温柔端庄的三女儿,同活泼可爱、灵动肆意的二女儿,也不禁含笑点头,与新妻绾云对饮了一杯酒。
倒是贺端思量片刻,道:“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三堂姐读万卷书,心中自有天地,就不需俗物来填了。”
他童声清脆,说得认认真真,明显是对贺南风行事极其崇敬的。贺凝雪便假意生气道:“端哥儿的意思,你三堂姐出尘绝世,那二堂姐这样的,就算凡尘俗人了?”
贺端一顿,连忙道歉:“端哥儿不是这个意思,二堂姐也不是俗人,只是三堂姐更……”
好似圆不下去了,急得脸色更红了。贺南风便笑着叫他放松,一面拉贺凝雪坐好,勿要再逗弟弟:“你二堂姐胡言乱语,不必放在心上。”
贺端这才小心翼翼退了回去,乖巧坐在位子上,他父亲贺传含笑看着,眼眉慈祥,似乎对其方才说出的词句颇为满意。
“端哥儿小小年纪就这样聪慧,知道咱这屋里女眷,只有三小姐读万卷书。”
贺南风回头,见是聂月琼一面逗弄着奶娘怀里的贺明,一面有意无意淡淡含笑道。
贺端是大房的孩子,却只向贺南风同贺凝雪敬酒,又说出读万卷书的倨夸赞之语,不是明摆瞧不上自家几个姐姐么?聂月琼这话,旁人听起来,不过大房姨娘奉承侯府嫡女罢了,加上两人之前又有不少诗词歌赋的来往,相互欣赏也在情理之中。然一旁贺雪岚几个确实脸色变了变,本来还算和睦的分为登时凝住。
说他聪慧,便是讽刺小小年纪就懂得阿谀奉承看人下菜,要么便是郑氏教唆,知晓贺家得讨好侯爷一脉才是正道。
伯父贺传无甚才学,却自来颇学了文人清高意气那套,当初因为醉酒闹事,失了传袭之位本就多年耿耿于怀,不过而今木已成舟,加上弟弟对他还不错,便只能接受罢了,故而大房下人半分不敢提及兄弟尊卑。稍微不慎,就可能招来主子怒气。
但郑氏作为他的正妻,却将对贺佟一脉的讨好表现得如此明显,这不是对自家夫婿轻视么?果然,贺传闻言脸色一顿,冷冷瞟了郑氏一眼,连带看向贺端的目光,都没有原先那般柔和了。
贺端察觉,十分不解,一双小眉头微微蹙起。
这些大人言语的暗藏机锋,五六岁孩童哪里明白?贺端说那些话时,有哪有这样多的心思?贺南风心底暗叹了口气,聂女而今,果然与从前大不相同了,淡淡一句话,便能戳中要害,既叫大房几个女儿不好受,又让贺传再次对郑氏心生不满。
“说起读万卷书,端哥儿你可有所不知,”她开口笑道,“你琼姨娘读的书可比三堂姐多,只素来不愿显山露水罢了。你得空去跟姨娘讨教,便知晓从前来三堂姐这里,都是买椟还珠舍近求远了。”
草草两句,既解释了贺端为何对她亲近,不过先前常来看书,又将聂月琼高高捧起,勿使对方多心。
三小姐言语中转圜之意明显,聂月琼聪慧自然听出。贺南风一向厌恶郑氏,那么不论是出于维护贺端,还是不想叫大房之事毁了绾云扶正的家宴,总之是提醒自己莫再多话了。
聂月琼遂也莞尔一笑,道:“三小姐过誉了,妾身哪能跟小姐做比。”
贺南风对她聪慧十分满意,便索性再送对方几句夸赞,算弥补方才落空的算计:“姨娘勿要自谦,你的才学南风还不知么?不知姨娘近来可有新作,也叫晚辈们开开眼。”
聂月琼心中受用,又似羞似情地看了贺传一眼,方款款道:“妾身近来一心都在明哥儿身上,好久不曾作诗词了。偶尔写两句,也大不如前,该是入不了三小姐的眼。”
才女脱尘美丽,却为他辛辛苦苦生儿育女,愿当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贺传听着看着,眸色越发温柔,向对方神情道:“月琼,你辛苦了。”
好似别人就不曾为他生儿育女一般,身旁郑氏见状气得闷声咳嗽,贺雪岚忙递上热水又轻轻顺背,好久才平息下来。
郑氏明白,若非她行事小心没落大把柄,叫贺传休妻师出无名;又若非几个孩子,尤其受宠的贺端在,只怕今日扶正的就不止二房姨娘绾云了。故而虽气,也不敢出言反驳,一张消瘦的脸憋得青红。
这情形模样,叫贺南风莫名就想起上巳日的梁薇和梁絮,后来听说清风寺闹剧后,李修瑞负气离开了兆京,虽跟梁絮断绝关系,但也没有回头跟梁薇重修旧好,倒有几分出人意料。
郑氏从前虚伪狡诈,欲求不满,如今被个姨娘整的毫无还手之力。而聂月琼曾是堂堂一个清高才女,而今却成了贺家梁絮
可见聪明之人,若有心变化,就像束缚在瓶里的鸟儿,有朝一日瓶口乍裂,便冲脱而出自在飞翔,无所触碍也无所顾忌。
但她写的诗词,确实大不如前了。大抵毕竟心力有限,只能说选择既定求仁得仁,就像而今的贺南风,也再无闲情逸致吟诗作赋,毕竟手中握着金银和地位,才算安稳,便丝毫不觉可惜。
贺南风正看着,就身旁贺凝雪低声道:“我娘之前就说,那琼姨娘不是好货,叫我莫搅和大房的事。”
大概绾云说这话时,是大房贺雪岚几个,正试图通过贺凝雪讨好贺南风,以谋求婚事。绾云素来知晓轻重,便劝女儿不要掺和。只她不知那“不是好货”的聂女,正是贺南风送进大房的。
贺南风闻言便淡淡一笑,回答:“这些事上,你可多听你娘的话。”
“那是。”贺凝雪道,“不过我娘说,更多要听你的,将来出嫁了,也要靠你回护才行。”
贺南风失笑,端杯喝茶,那没皮没脸的姐姐却又自己凑了上来,带着谄媚的笑容道:“南风好妹妹,二姐前两天在鸣翠楼看到一只镯子,特配我那件苏绣衫,你也知道不久各国使者来,姐姐不能丢了贺家脸面不是……”
身后红笺汗颜,二小姐用则贺家脸面的说辞,已不知讨多少东西了,这贺家脸面必定比东海还宽,不禁暗暗摇头。随即就见贺南风缓缓放下茶盏,淡淡道:
“你要什么,叫鸣翠楼送来就是。”
“诶!”贺凝雪欢快一声答应,笑嘻嘻替妹妹倒茶。
一家人正来来往往欢声笑语,忽听管事进门道:“侯爷,逸王世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