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王凌夙作为皇上幼弟,向来是北燕有名的风流浪子。放在骚人墨客中,便属元稹、杜牧、柳永之流,偏他一向自觉不过天生多情,怜香惜玉。这点,倒也跟元稹、杜牧、柳永之流也一样。
这厮身份高贵,性子确实多情体贴,模样又生得标致,便不断有佳人投怀送抱。便是没能真正一亲芳泽的,也多少三顾留情诗书往来。故而卫王在皇族和世家公子中,一向以风流之名为傲。
未想今日却听人明嘲暗讽,说自己不过浅薄罢了。凌夙自然不禁一愣,随即俊逸的眉头微微蹙起,向浅紫衣衫的少女道:
“三小姐便是这样,看待本王的么?”
贺南风知道对方不喜,但神色没有半分在意,一面拿起长勺慢慢舀茶汤到两人盏中,一面回答:“南风如何看待,对王爷并不重要。不过王爷先前有句话说得很对,我确实躲着你,只是不为宋珮罢了。”
凌夙道:“因为你兄长贺承宇?”
他其实也隐约知晓,贺家那般看重诗书礼仪,必定因为宋珮婚前失贞大受屈辱,若非自己实在身份太高,贺承宇只怕早提刀上门了。但事情已过去将近一年,想来文敬候府的气也该消了吧?
贺南风一笑,摇了摇头:“南风若说了,王爷可不要生气。”
凌夙顿了顿,道:“你说。”
“王爷觉得,南风可美?”
凌夙看着对方,真心道:“三小姐美丽温柔,世间少有。”
“那便是了。”贺南风笑道,“王爷一向无论年纪婚否,但凡长相入眼,便大小通收。早晚会看到南风,可南风的美丽温柔,王爷你承受不起,而王爷的柔情蜜意,南风也丝毫没有兴趣。如此,为防之后多费精神,还是早些躲开的好。旁人或认为王爷风流倜傥,南风却只觉得,有几分可笑,又有几分可悲。”
她是说她不关心他的心意,就算对方开口表白,她也只会弃如敝屣,但凡凌夙任何情意,对她都是要摆脱的累赘。而凌夙自认为的多情风流,在她眼中更是浅薄无知,可笑又可怜。
直到此刻,还是温柔美丽,笑容和煦的贺南风,宛如一枝春日清光下盛开的紫鸢,却在温柔之中缓缓启唇,就能说出这样的句子来。
若旁人在远处看,只会觉得她侧脸美丽,神情温柔,根本无法理解对面青白长袍的皇家贵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凌夙凝眉,默然片刻,道:“你还是在为宋珮之事,替你哥哥出气,对不对?”
明知他一早为她备花,今日特意来探望,还为说几句话耽误去公主府,却这样冷漠讥讽。凌夙这样多年,只在那一身黑衣的李昭玉身上遇到过此遭,但李昭玉哪能跟正常女子做比?故而他也就觉晦气罢了,并不真的介怀。
然贺南风,这个不论何时总是温柔美丽、彬彬有礼的侯门闺秀,这个比任何贵女都更像贵女的女子,身上几乎集合了世上女儿,所有可形容的美好词句。尤其地温柔,温柔到只是看见,便觉舒心——就像当初潜龙寺惊鸿一瞥,他便不禁暗暗惊讶于白衣女娃稚嫩眉眼下,深藏的温柔气韵一般。
李昭玉那样对他,实属寻常。但一向温柔如水的贺南风说出这些话,若不是为兄长贺承宇出气,凌夙实在找不到其他解释。
贺南风笑了笑,道:“王爷与宋珮,你情我愿的事,有什么可气的。”
她确实不曾为宋珮的事有过半分气愤,但若说今日言语,也全然不是为了兄长出气,则是假话。遂顿了顿,抬手示意,依然温柔有礼的模样继续道:“王爷喝了这盏茶,便该去公主府了吧。”
他方才说要喝她煮的茶,而今也喝到了,识趣便该明白送客之意。
凌夙沉吟片刻,端起茶盏一口饮下,只觉喉咙唇舌被烫得焦灼,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强自忍下,咳嗽两声才平静下来,方闷闷道:“你觉得本王浅薄,所以瞧不上本王的情意。”
贺南风慢慢啜茶,并不回答。
“你们贺家自恃清高,文敬候对夫人深情,多年不改。难道就不会感觉,装得实在辛苦么?”
贺南风道:“王爷以为,世间男女都如你与宋珮么?”
凌夙嗤笑一声,淡淡道:“你既对红尘诸事看得那般清楚,难道就不承认,男女情意再你侬我侬,最后总免不了情疏意倦?待到那时,或由爱到憎,或另有所爱,回首前尘,想起曾经刻骨铭心,也不过恍如隔世罢了。”
贺南风知道这是真话,如果理智又客观地评述世间爱情,大多数时候不外“曾经沧海”四字。但听到耳中时,还是莫名觉得凉薄。情深似海总能释然,缘起缘灭不可预料,人性善忘,好幸运又好凉薄,好真实又好虚妄……
就像历代文人与歌妓之间的情感,不一定全为真切,但在离别之际的难舍难分、相思情深也不能说全是虚情假意。只是过了,便是过了而已。
凌夙见对方沉默,继续道:“你既知世人即便知晓结局,也要珍惜当下的道理,又如何不懂,本王不过真性真情,活得自在而已。”
意思是,他就算有过恁多女人,但喜欢时候是真心喜欢,不过若不喜欢了,便也不会多余纠葛。这世间许多人,明明没了情意,却顾及他人评说而辛苦坚持,标榜自己一心一意,才是虚伪。
难怪前尘今时,这风流王爷阅女无数,却从未娶回王府过。原来是早已将男女情事看透,只求当下欢愉,不要长久牵绊。
听起来多有道理的言论,贺南风却刹那失笑,道:“这些人生智慧,是恒顺公主教给王爷的吧?”
凌夙一愣,倒也没有否认。
果然如此,十七王爷少年时,便常在恒顺公主左右玩耍,长大了有这般情爱智慧,然后那样行事,不足为奇。
难怪他方才神色怪异,怪异里又带着几分欣喜。原是从前虽觊觎贺南风温柔貌美,却又见对方知书达礼、端庄矜持,对公子王孙们从不搭理,所以一向未敢大胆表明。直到方才走廊里听她说了那些话,便以为贺南风看着端庄矜持,实则跟自己一般想法。
这可不就是,两人大大的共通之处么?
好机智的十七王爷。贺南风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刚才那番讽刺不算过分,随即摇摇头,道:
“这世间男女,有人朝三暮四,有人毕生长情,生性不同罢了,并无优劣对错。但不论长情短情,即便最后总落到情疏意倦的结局,也并不是泛滥的理由。”
她说着,缓缓将攀膊丝带解开,捋了捋放下的袖子:“像牡丹在谷雨后会陆续枯败,便叫喜好的人,倍加珍惜花开之时,而不是早早心有芥蒂,得陇望蜀。王爷如何行事与南风无干,南风也不感兴趣,但王爷若以为自己是真性情,我父亲是造作虚伪,南风便只好告诉王爷,其实王爷与恒顺公主所谓自在性情,不过倚仗皇室身份,滥情的借口罢了。”
反正,卫王爷再风流,也无人敢苛责指摘;恒顺公主面首再多,也无人敢说她伤风败俗。他与贺南风所谓的看透毫不相同,他们也无半分共通之处。
“依我看,也许王爷那般多女人,但其实到如今,都还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吧。”
总是还未倾注深情,便因为顾忌注定的结局,而有所保留收敛的话,如何去爱一个人?
凌夙愕然,凝眉沉吟半晌,没有说话。
贺南风笑着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襟,向对方道:“王爷若无其他吩咐,南风还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说完,不及对方回复,便转身离去。到门口时,却又忽然被凌夙叫住。
“贺南风——”他道,也站起身来,等少女回头,却又似有几分犹豫,迟疑片刻,道,“那你呢,你有心爱的人么?”
争论是争论,但贺南风一个十三岁的侯门贵女,哪能向外人宣扬自己早早心有所属。遂在静立原地只淡淡笑着,并没有接话。
凌夙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对方还未出阁,也未定亲,这样的问题实属失礼,便顿了顿,道:“你可以不回答。”
“多谢王爷。”贺南风一笑,再次微微福身一礼,径自开门而去。
过了许久,走廊尽头的主仆两人,才看到卫王爷的身影离开。
红笺眉头紧锁,担忧道:“小姐,今日这样会不会得罪了王爷,到时候报复你?”
贺南风一笑,摇了摇头:“不会,卫王虽轻浮浪荡,却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都被骂成那般了,还小肚鸡肠吗?红笺将信将疑,想了想,又道:“小姐,那恒顺公主,真的那般可恶吗?”
自上巳遇见时,她发现贺南风对其似乎有心结后,就刻意关注着每一次小姐见到和提起对方的反应。贺南风对那公主明显厌弃得很,只不知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对方伤风败俗的生活?还是今天这般,误人子弟的行径?
贺南风闻言,岑寂片刻,回头道:“你记得方才为卫王说,去恒顺公主府吃驴肉吧。”
红笺点头:“奴婢记得。”
“你可知公主府的驴肉,是个怎么吃法。”
“是怎么?”
贺南风一面走在前头,向李昭玉同穆洛宸的包房而去,一面道:“公主最喜欢的,叫做浇驴肉。这道菜是把活驴绑好,旁边放着烧沸的汤汁。食客要吃它身上哪一部分,厨子就剥下那一处的的驴皮,露出血淋淋的鲜肉。再用勺子舀起沸汤不断浇向那块肉,等浇熟了再割下来,装盘上桌。”
红笺听得愕然不已,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才道:“这,这也太残忍了些!怎会有人喜好这种东西?”
贺南风道:“据说此法做出的驴肉鲜美异常,所以公主喜欢。”
前尘做了世子妃的她,有幸去过恒顺公主府,见识到这种吃法,那时善良至极的贺南风,当场就吐了,还险些被冠上失仪之罪。直到此刻想起那情形,依旧浑身恶寒,胸口翻腾。
红笺眉头紧蹙,道:“这些皇子皇孙跟着恒顺公主,难怪荼毒那样深。”
贺南风一笑,沉寂片刻,道:“驴肉虽鲜,但传闻吃这道菜的人,不是为了吃肉,而是纯粹享受于活驴被剥皮、浇汤时的痛苦模样和悲号。所以,你知我为何厌恶她了?”
这恒顺公主不仅行事有伤风化,性子还这般阴暗残忍,确实不是好人。北燕皇室风气,都被她这种公主带坏了。
红笺深深点头,便见贺南风叹了口气,似想起什么,缓缓道:“可惜还有几个月,我才能救他出来。”
不由一顿,小姐这是要救谁?
然对方却不打算解释,径自走到门前,含笑扣了门:“昭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