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要到七月初四万寿节。
兆京内外都笼罩在大事来临的节气氛围里,各国使者该到的也已全部入朝。贺佟担负着协助礼部接待使者之职,每日在宫里忙得脚不沾地,李昭玉作为禁军统领,也是大小事宜不断,再没空出宫闲谈。
这些时日对于贺南风,可谓喜讯不断。
首先是南陈小皇子秉承“死皮赖脸”的要诀,每日在宫中也不顾自己身份尊贵,给禁军女统领扇风撑伞、端茶送水,一口一句“昭玉姐姐”,唤得李昭玉在大庭广众之下面红耳赤,又不敢打骂,只得任他献足殷勤。
如此情形叫宫中从皇帝后妃、皇子公主到太监婢女都匪夷所思,每日居然有不少慕名而来偷偷观摩的。女统领和她远道而来的南陈小跟班,俨然已成为兆京一景,街头巷尾处处热议。
其次是她的珠宝商号十仪,自西京起身一路往东,在前几天偷偷合并了兆京最有名的含翠楼。此举虽耗费巨甚,但对大局而言,是掌握了京畿之地贵女夫人行踪喜好,小处来说,从此绾夫人、贺凝雪一切首饰花费,都在自家完成,红笺再不必多余担心。
“十仪”二字,本出自《诗经》“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华夏礼仪向来不离金石珠玉之物,故而商号自陕西一带发起,以蓝田、和田之玉为第一批货物,逐渐从玉饰到各类珠宝首饰,不断扩张。取“十仪”二字,意在圆满最足,可见其心胸格局之大。
而这回重要商谈,便是由邱迟完成的。他而今虽还未彻底复原,依旧需要靠轮椅行走,但整个人气韵风貌已与先前全然不同。六月初在齐鸿等人陪伴下回归邱家不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姨娘庶弟一举处理,随后接管了贺南风重华、衡远、朱襄和十仪等商号总领蓐收一职,一面扩大经营,一面用蓐收之力协助自己挖走父亲的米盐生意。
贺南风自生辰前离开后,便再未重回留月山庄,但也在含翠楼兼并后与邱迟有过会面,见表哥而今那般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模样,心下十分满意。如此,她便可将商号尽数放心交付于他,自己得以抽出身来,做些旁的事情。
第三是,她对未光的掌控,再不限于兆京中人。未光分为南北两社,而北社也分为数个区域,兆京一支自交予贺副社主管理后,未再多余犯险,却年年金玉满堂所得最丰,故而据段清段静所说,不少外地未光组织,也开始学着兆京一派经起商来,梁上偷盗的事干得便比从前少了许多。
历来有奸商、仁商、儒商,而今因为贺南风,多处一群未光贼商,也算旷古奇谈。不过这些江湖人行侠仗义一把好手,商号经营却全然不通,否则如何之前恁多年赃物走转,居然都只靠着各地鬼市,从未想到自身营运。
所以多番失败后,社主亲发手书,叫有心经商救民的未光中人皆由贺南风统领。这些人都是多年江湖经验的好手,又有经商之心,只要善加选择和指点,办起事来大有裨益,贺南风便将他们都交给了邱迟管理。
贺家三小姐无事相扰一身正轻,便常在疏影阁里看古籍弹素琴,照旧日进斗金。闲暇写写书信,关心凌释近况。
直到万寿节这天,举国欢腾。燕帝大赦天下,允许百姓饮酒三日。
大清早,京内京外朝贺官员济济于含元殿外,替皇帝祝寿。大礼持续到中午,四品以下官阶的退出宫门,四品及以上官员先至紫宸殿,与皇室子女和内阁近臣再次向皇帝拜寿。
这之后,其他臣子悉数离宫,余内阁学士、六部尚书和一品武将同公侯爵位的重臣权臣,等到一众女眷觐见,便一齐往明德殿集会赴宴。
四面皇城门下,马车来来往往如过江之鲫。侯府女眷进从东华门入宫已过未时,先同其他女眷一起往后宫觐见了皇后,等到申时三刻左右,便闻大太监道寿宴已齐备,请诸位娘娘与夫人小姐移驾云云,众人这才又动身去了明德殿。
外使来贺,自然非同小可。与宴众人无不是锦绣华衣,极尽风采;筵席饮食无不是山珍海味,万般奢侈。
贺南风刚由宫人引导坐下,便见不远处穆洛宸向自己笑得欢快,若非顾忌场合,只怕就要奔来了,便也朝对方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转眼,就见太子穆洛风似乎也看向自己,若有所思。大抵不解他弟弟来京不不过十余天,如何跟北燕双姝都这般熟悉的罢。
贺南风遂也对他温和示意,才转向别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次抬眸,都那般温柔美丽,又端庄知礼。
贺凝雪第一回作为嫡女出席宫宴,还有恁多外国使臣在,不免有些拘谨,一双小手在案底紧紧拽着绣帕,想向一旁绾夫人寻求安心,侧目却见对方比自己拽得还紧。
贺南风察觉,便笑着在姐姐手背轻轻一拍,微微倾身道:“只是吃个饭,不要害怕。”
贺凝雪笑了笑,强自点头。心道难怪世人都说姨娘庶女上不得台面,她母子这番形容比起贺南风,确实差的不是一星半点。遂暗暗鼓了口气,叫自己平静下来。
不久寿宴开始,宫人一番万寿无疆的祝词后,各国使者到王侯大臣轮番贺寿,最后才是皇后与懿贵妃,领着后宫嫔妃同命妇贵女们见礼,一套礼仪完备下来,已到酉时初,这会儿歌舞入场,宴会才算真正开始。
贺南风抬眸,透过舞女回环的长袖和窈窕身姿,望着北面高座之上的燕帝凌祁,也许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今日看着气色倒好了不少,只眼底深深一层黑印,还是显出壮志勃勃下的力不从心。
他含笑看着一庭歌舞,和满室儿孙臣子,仿佛自己还是当年意气风发,雄心万丈,仿佛北燕还是当年国力鼎盛,万邦来朝。
贺南风沉吟片刻,低头缓缓啜了口酒。一曲舞过,便听不知何人道:
“素闻北燕人才济济,今日在场都是朝廷重臣,本王有一事想借此机会请教,不知陛下可能恩允。”
众人看去,见是吐鲁番小王阿速儿,年纪不过二十余岁模样,却一脸极浓的大胡子,五官伸展宽大,头顶一只白色缠帽上扣着王室特有的蓝宝石孔雀羽簪,说是请教恩允,神态却极其倨傲。
北燕自开国来,曾在西北设计关西卫,管辖至哈密一带。近十年来吐鲁番新汉王奴思黑继位后,对内促生产修兵甲,使吐鲁番国力大大提升,对外手腕便也强硬不少,曾多次派兵攻至哈密境,攻击北燕卫所。但来去迅速,也似乎并无侵占之意,朝廷内外诸事繁忙顾及不暇,也就对这些试探多数容忍了。
然前尘就在万寿节后不久,汗王奴思黑下令东进,吐鲁番迅速占领哈密等地,将北燕官兵彻底逼到嘉峪关内,之后又在南北交战时,趁乱攻入嘉峪关内,夺走西北十二城池,劫掠财物男女无数,比起北面瓦剌、鞑靼,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番小王来贺万寿,便为打探北燕虚实,继侵犯哈密卫所之后的又一试探罢了。
这一点,凌祁何尝不知。只对方既然提出,必无法拒绝,何况确实重臣皆在,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便微微一笑,道:“火使不妨说来听听。”
火使是北燕一向对吐鲁番入贡使者的称呼,然阿速儿明显并不喜欢这几个字,虽不喜,还是笑着一挥手,他身后手下便上前来,恭敬举起卷轴展开,众人望去,见竟是一局棋谱。
“本王前些日子偶然得此残局,一直想要解开。无奈本王手下尽是些酒囊饭袋,看来只有靠燕国能人之才了。”
阿速儿指着棋谱笑道,还煞有介事地向众人抱拳一礼。
凌祁便示意宫人接过,拿给大臣皇孙们细看。
想来华夏数千年,国中贤士什么样的棋谱不曾见过。从传说中的绝世棋谱《烂柯》《草木》到《媪妇》,再从宋代洪迈的《棋经论》,李逸民的《忘忧清乐集》,到近来盛名的《玄玄棋经》《棋经十三篇》《梅花谱》等等,但凡世家大族高贵门第,哪个不是自幼琴棋书画件件要学,男男女女口熟能详。
他吐鲁番不过蛮夷之地,素往远离文明教化,夷人解不出的棋谱还不比比皆是。就算是什么偶然得来的古棋谱,若放到大燕文人仕子面前,定能轻易破局。
故而从燕帝凌祁到后宫诸人,都是不以为意的。却不想宫人一圈看过,无论内阁朝臣还是皇室子孙,个个看过之后眉头紧锁,沉吟不语,似掉入十分为难的境地,没有一人给出答案来。
连到文华殿大学士储渊,与国子监祭酒贺佟处,二人也是神情凝重,半晌,对视一眼,向皇帝摇了摇头。
凌祁这才一愣,不禁微微蹙眉,又示意宫人将棋局拿给后妃公主和一众女眷看。
一身黑袍微微臃肿的阿速儿小王,神色便越发得意了些,假惺惺道:“看来确实难解,连燕国这样广袤富裕的地方,也找不出一个破局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