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宿弦月清明,姊妹两人睡到半夜,李昭玉忽然起身,原是不知何人正悄悄用石子儿打帐布。
其实贺南风也醒了,却假作什么都不知,继续侧身睡着,眼角却微微睁开,便见李昭玉不由凝眉,似一下便知晓这大半夜游手好闲的人是谁般。随即咬唇吁了口气,起身披衣靠到墙边,掀起那处小窗来,低声呵斥:
“穆洛宸,你又干什么?”
外头敲打声戛然而止,接着就是一张极大俊脸贴在窗边,向面色不愉的李昭玉谄笑道:“昭玉姐姐,树林里蚊子多,我给你们送涂抹的药来。”
说完,小心翼翼伸手托了只小巧瓶子递进窗户,修长白皙的五指在柔和月光下,仿佛玉石一般光洁透润。
李昭玉迟疑片刻,似不愿跟他僵持,只得抬手接了过来:“好了,你赶紧走开。”
穆洛宸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动,顿了顿,又道:“姐姐你的手有点凉,夜里冷不冷?”
李昭玉蹙眉:“不冷。”
夏末秋初,哪里就夜里冷了。
穆洛宸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你等我一下,我回去拿我的水袋,装了热水给你暖手。”
她不过拿药瓶的时候碰了到他一下,他便感到她手凉,揪着不放了?
李昭玉无奈,连忙叫住对方,道:“你别去,我真的不冷。”
小皇子眸色疑惑,满目关心:“可你的手好凉。”
“你碰错了,那是帐上吊的珠穗子,不是我的手。”
“穗子?”
李昭玉点头,随即顿了顿,将手伸到窗口,道:“不信你试试。”
穆洛宸便抬手,一开始握住她的指尖。
李昭玉的手修长纤瘦,但不似寻常贵女那般柔腻,触感有遍布的微微细碎纹路,却更加真实和温暖。
“果真不凉。”穆洛宸含笑道,神色飞扬。
李昭玉看着对方模样,便也不禁带上淡淡笑容,道:“姐姐是习武之人,哪会动不动便手凉脚凉的。”
穆洛宸点头,随即不禁往上,握住对方整只手。
李昭玉虽习武,到底是女子,不比男人手大,便这样被他完全握在了手心里,只觉被一股玉石般的柔暖滑腻包裹,从皮肉传到骨髓,从手传到全身,叫她不禁轻轻一颤,就想后退一步。
穆洛宸正握得开心,察觉对方想抽出,便也用了些力拉住,抬眸就见那素来冷冷清清的禁军统领,光洁脸颊映着月光居然有些微微泛红,一张原本单薄的小嘴也显得盈润不少。遂看得不由一愣,沉默片刻,方温柔唤了句:
“姐姐。”
李昭玉的脸色越发红了些,回过神来表情困窘,似想收回手,又不知那小皇子哪来的力气,拉了下,竟纹丝不动。
“姐姐,你好美。”穆洛宸呆呆道,脸上挂着面对李昭玉时常有的傻笑,“姐姐无论什么时候,都好美。”
李昭玉咽了咽口水,居然有些不知所措,随即趁他发愣慌忙将手抽了回来,又立即背过身去靠在墙边。
那只被他握得仿佛也带了柔暖滑腻的手搁在胸前,一时无处安放。
“你,你赶紧走。”李昭玉似恼羞成般,“别吵醒了南风。”
这是什么烂借口,贺南风暗自摇头,继续安静看着。随即就听窗外穆洛宸却似信了,回答道:
“好吧,那我先走了。”
“快走。”
“嗯……”小皇子转身之后去而复返,又道,“姐姐,明天围猎,你要小心些。”
“我?”
“那些使者憋了之前的气,说不定会暗地下绊子。”穆洛宸道,眸光里全是真诚忧心。
李昭玉微微蹙眉,片刻,叹了口气道:“好,姐姐知道了,你去吧。”八壹中文網
“嗯。”
月色清明,李昭玉在窗口看着白衫少年走远,半晌才转过身来。
黑暗遮掩的贺南风目光清澈,又悄悄闭上眼,嘴角带着不可察的觉的淡淡笑意。
穆洛宸不似前尘在冷淡下不知所措,坚持却又断续不舍;李昭玉也在自己都不曾察觉里,便对这少年有了不一样的温存。前路,一片光明。
翌日围猎,十分热闹。
男儿意气飞扬,四面高头大马,飞鹰走犬,锦衣遍布,列在中间大帐之前,一触即发。
五十岁的燕帝凌祁老当益壮,一身凌厉骑装尽显帝王霸气,眉宇如刀锋削过,神情倨傲而又肃穆,似藐视这山中群兽,也似藐视这世间众生。
巳时三刻,鼓响声起。燕帝一骑当先策马而去,随后侍卫、皇子皇孙和各国使者跟上,奔往园囿深处。余下同行的亲近大臣和后宫妃嫔,带着敬仰之色目送男儿们离开后,便在帐篷里外各自休息。
西山围场除了打猎之用,风景也是不错的。然贺南风还未能闲逛,就被熙嫔储梦羽叫到身边作陪。
燕帝秋猎,只带了宋皇后、懿贵妃同熙嫔随行,前两人可都是母仪天下般的角色,便足见而今储梦羽有多么受宠,已全然顶了前尘嫣嫔的位置。
两人一路闲话回到熙嫔帐中,倒不想,盛元公主也在。
比起前日花萼楼照面,公主今天穿了身浅蓝色宫装长裙,清秀和善的眉眼不施粉黛,却依旧让人入目便觉几分舒心,举手投足又都带着皇室女儿的尊贵和端庄。两人进门时,公主正在沏茶,耳边一缕长坠儿轻轻摇摆,十分好看。
随即听门口通报,依旧不慌不忙放好茶具,才含笑起身见礼,看着熙嫔道:“我是闲逛至此,见你屋里器具完备一时手痒,还请娘娘勿要见怪。”
盛元虽是公主,熙嫔是后妃,说起来算对方小娘,但前者毕竟年长许多,又是册封的长公主,熙嫔自然不敢怪罪,遂笑道:“公主不嫌妾身的东西简陋,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呢。”
盛元公主便也笑了,转眼看向贺南风,又道:“听闻贺三小姐极擅煮此茶,不知今日本宫和熙娘娘,可有福尝到一口?”
贺南风浅笑吟吟,施礼道:“长公主在上,南风哪敢班门弄斧。”
盛元失笑摇头,似有几分打趣道:“你这丫头,可第几遭班门弄斧了?”
这是指贺南风两年前春宴,与李昭玉同执宫花时,有人提议说贺家小姐弹琴,李家小姐舞剑。贺南风便说,有庆元公主在上,她哪里敢班门弄斧。当初庆元还颇为受用,十分洋洋得意。不想这不敢在班门弄斧的女娃,却在花萼楼前弹琴、作画、写诗,一心三用,将大燕贵女的风头,都占了个齐全。
盛元这话出口,就似笑她专以“班门弄斧”四字搪塞公主了。
贺南风便笑着告罪,也不再拘礼自谦,接过宫女递来的丝带攀膊束袖,便亲自动手煮茶,果真一举一动不急不缓,叫人看着心旷神怡,如沐春风。
小刻功夫将茶煮好,再一一分到几人盏中,自然又得了番夸奖。
熙嫔照例依旧与她聊了会儿琴棋书画,尤问了如何一心多用之事,贺南风便答熟能生巧罢了,形容十分谦和。盛元长公主便在一旁静静听着,间或插上两句话,不会过于热络,却也不显失礼。
到午后宫女提醒娘娘更衣休息,贺南风便与盛元暂别出门来。
西山围场四面环山,皇家营帐在东南平地处,这时周遭便间或有带了猎物回来的围猎人马路过,个个矫健男儿,见到长公主同贺家三小姐都微微点头示意。
一开始只是侍卫居多,后来见一锦衣公子策马招手,离得近些,才认出是卫王凌夙。
十八岁的少年眉宇俊朗、意气风发,马背上挂着一只花鹿,肯定是斩获头筹了。望见紫衣少女微微一顿,随即展颜带笑,向对方示意。
他来得热情,贺南风却只是淡淡施礼,低头恭敬待对方路过而已,半分没有回应。不知凌夙可有失望,只起身时,便听身旁盛元长公主似有意无意道:
“听说十七叔前阵子,不知为何将自己关在王府许多日,对谁都闭门不见,也不知是怎么的。”
贺南风淡淡一笑:“卫王爷,竟有这等事么。”
盛元便也笑了笑,回答:“本宫也觉难以置信。后来听毅皇孙说,他那日本该去七皇姑处吃驴肉的,却半途离开了。”
皇孙凌毅,是现太子的长子,宋皇后曾有心配与贺南风的皇室子弟,也是那天鹤鸣茶馆下,等凌夙一起去恒顺公主府,后来先走了的人。
贺南风那日骂凌夙,是有几分狠。但倒不曾留意,之后卫王爷将自己关在府里的事,何况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那番言语,遂没有接话。
“更有趣的是,十七叔那些天关在王府,居然日日作画。”盛元继续笑道,“三小姐不妨猜猜,他画的是什么。”
贺南风侧头,浅笑吟吟而语气淡淡道:“什么。”
“牡丹。十七叔居然天天在画牡丹,还向身边人念叨说什么,牡丹注定谷雨之后不久,便会枯败,但养花之人应该倍加珍惜盛放时光,而不是早生戚戚、得陇望蜀一类。”
盛元形容,似在讲一件极好笑的事,但目光却静静打量着贺南风,似仔细观察对方细微反应一般。
然紫衣少女依旧笑容温婉,仿佛没有因为这些话心生半分波动,待对方讲完片刻,方道:“殿下不是说,卫王爷将自己关在府中,闭门谢客么。怎的这样自谈自话的私密事,殿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盛元微微一怔。
贺南风止步,看着对方淡淡一笑,继续道:“其实殿下想说什么,不必与南风绕弯子。
因为南风了解殿下,正如殿下了解南风,一样清楚。”
少女眸色清明,却仿佛早看透一切,叫盛元回过神来,便抚掌失笑:“你了解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