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倒还好,红笺却是吓得快魂飞魄散的。
好容易一路回到帐里,赶紧自己扶着椅子坐下喘气,看得贺南风好笑不已。
李昭玉在门口放下贺南风,又嘱咐几句后,便打马离开了。随后就有十来个平素跟在她左右的禁军人手,将帐篷围了四面八方,生怕再有人心怀不轨、意图行刺般。连卫王凌夙和穆洛宸前来探望,都被挡了回去。
俄而,便隐约听得外头抱怨道:“审问也不让旁人听,南风也不让我们看,李昭玉这女人太霸道了吧!”
贺南风闻言失笑,依旧端庄坐在桌前慢慢擦手,就又听穆洛宸劝解说:“昭玉姐姐也是以防万一,等审问完就好了。”
“审问完?她是提刑案察司吗?”凌夙不忿,“皇兄明明叫我跟她一同审问的,她倒好,对本王理都不理。”
穆洛宸想了想,似乎不解:“不是姐姐叫你进去,王爷你自己在门口看了眼,转身就走了的么……”
凌夙确实对李昭玉有几分惧怕,尤其在审问罪犯的冷酷气氛下,更觉得那黑衣女子似地狱判官一样。但被对方戳破,又不愿承认这点,于是甩袖轻哼一声,道:“也罢,她煞气太重,本王也不想理她。”
说完,便径自先走了。
但这在穆洛宸眼中,不过又是求而不得的怨念罢了。遂笑着往帐里喊了几句关心的话,才也随后离开。
不久宋皇后、懿贵妃同熙嫔都派人送来吃食慰问,不过依旧迫于李昭玉对手下的命令未能进门,只将东西放在门口,又传达了娘娘们的关切,便各自离开。
到傍晚过,贺南风洗了头正坐在榻边看书时,就听通报道,统领大人才回来了。
李昭玉依旧是那身黑衣,眉宇之间毫无变化痕迹,进门将佩剑挂好,才不紧不慢做到桌前,一面自己倒了水喝,一面看着贺南风道:“用过膳了么?”
贺南风点头一笑:“吃过了,你呢。”
“还未,但是不饿。”
贺南风便吩咐红笺传膳,自己用一根丝带随手束好头发,站起身来。
李昭玉看着她,见少女眉目温和,并不带半分忧虑,不禁好奇:“你就不问我,审问的结果如何?”
贺南风一面坐到桌边,一面含笑道:“如何。”
李昭玉无奈,顿了顿,还是回答道:“他曾是柳贵人的故交,在我禁军中第三年了。”
宫中人脉通常错综复杂,哪怕柳碧心那种不成气的嫔妃,也有个把不为人知的忠心故交不足为奇。但若是为柳嫔报仇,那箭应该射向熙嫔储梦羽,而不是贺南风。
李昭玉似看出她心中疑问,继续道:“柳贵人虽是被熙嫔逼死,但潜龙寺一案因你而起,恰好你又在外头闲转,给了他放冷箭的机会。不过你放心,我已查清了他没有其他同伙。”
话说有理,但贺南风却摇了摇头,沉吟片刻,道:“我想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我核实过,他确是贵人柳碧心的故交,在入宫前双方就认识,他便是为她进宫的。”
“我不是说他的身份,”贺南风道,“我是说,他想刺杀我的原因。”
李昭玉不解:“原因?”
贺南风顿了顿,道:“当年潜龙寺一案,柳碧心不过被妹妹牵连,她本身就无荣宠,也并未罪至死路。之后是熙嫔多番设计,才叫她喊冤杖毙的。若这侍卫真是替她报仇,于情于理都会盯着熙嫔,且也并不是全无机会。可他,却只想杀我。”
“你是说,不是因为柳贵人?”
“就算是因为柳贵人,其中也必有旁人参与,要么跟他有条件交换,要么唆使他转移了目标。”
“但我并未查出,他与旁人有任何牵连。”
“所以,这才是我不解的地方。”
李昭玉一身黑衣,这时都还散着淡淡血腥气。可见下午几个时辰的审问,绝非儿戏。但这背后唆使之人却没有半分痕迹。
贺南风顿了顿,道:“他人呢?”
李昭玉默然片刻,回答:“死了。”
“死了?”
“要撬开他的嘴,免不了上大刑。”
加上刺客本就有箭伤,定是在审问途中一命呜呼了。
贺南风抬眸,似仿佛看到前尘传说中的罗刹太后坐在身旁。今时的李昭玉虽然大有不同,但血腥味依旧身在骨髓。幸好,她是她的昭玉姐姐。
正想着,李昭玉忽而一笑,道:“这宫里除了六公主庆元,我还真想不出其他恨你到死的。”
这是实话,贺南风对宫中众人,虽礼貌乖巧而实则疏离,却靠着温柔美貌和不卑不亢的态度,几方势力都处理得进退有度,不叫人在过分热切里产生怀疑,也不会觉得过分冷漠而心生厌弃。哪怕宋皇后与懿贵妃,这样暗里争得你死我活的两宫,却都能对这侯府贵女开门相迎。这是,李昭玉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也做不到的。
尤其在贺佟不知为何,放弃让太子国代政的提议后,懿贵妃与三皇子一派,对文敬候府似乎比从前还更热络了些,仿佛贺佟终于弃暗投明了一般。可惜,后者依旧并不太领情,然文人迂腐气度,政客从不往心里去。
李昭玉知晓文敬候态度的变化,必是贺南风背后所为。以为她终于放下拥护太子继位的的执念,却又发觉其针对三皇子的一切安排,依旧有条不紊进行着,也难免几分不解,问起时,少女只答就算太子无能无德,三皇子也不能继位。
看来执念未散,她也无法劝阻。
而至于庆元公主对贺南风的恨意,在李昭玉看来就更加莫名其妙。对方堂堂一个身份高贵的皇女,却听风就是雨地对一个侯门嫡女针锋相对,除了嫉妒,全然找不到其他解释。但这种情感,又是李昭玉从来没有的。
贺南风闻言失笑,明显对庆元公主并不在意,觉得李昭玉认为背后是她,实在过于抬举,遂摇了摇头。思量片刻,道:“这刺客既是柳贵人故交,又不为人知。”
否则当初熙嫔设计害死柳贵人后,就会一齐斩草除根了。他既然能逃脱眼线,必定知晓他和柳碧心相交的人极少。
李昭玉道:“所以若背后有人操纵,要么对这后宫上下之事了如指掌,要么,就是柳家的人。”
“南风不觉得,皇后和贵妃会在这个时候有心杀我。”
“那就是柳家的人。”李昭玉点头,“可柳钊已死狱中,柳夫人重病身亡,柳岩瑞穷困潦倒自顾不暇,柳家还有谁,能苦心孤诣做这些谋划。”
之前倒未细想,而今听李昭玉这样一讲,贺南风才发觉,前尘国公夫人今时的一家,着实好惨烈。但这,都是柳家女儿自讨苦吃罢了。
她顿了顿,回答:“还有一个。”
李昭玉微怔:“你是说,柳清灵?”
贺南风不言,但明显是默认的意思。
“可她不是被熙嫔发配北阴了么?”
这样一个十多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家小姐,在天牢里折磨近半年,又被发配往北方阴寒之地为奴为婢,能不能活着走到都成问题,怎会有恁长的手再管宫中之事?
贺南风沉吟道:“是。但我总隐约觉得,她离我并不远。”
李昭玉一愣,看着少女几分凝重的眉眼,也不禁蹙眉道:“你的意思是,她有可能,已经回来了?”
贺南风点头。
她倒是不怕柳清灵,只深知若毒蛇重新淬炼后,会比从前更加阴狠,若是如此,便不得不防。
李昭玉默然,片刻,站起身来:“我去将那刺客平素有交集的都审问一遍,若有不曾注意的任何细节,再会告诉你。日后宫城中我也会仔细排查,若柳清灵在宫主,一定找出来交给你。”
贺南风道:“多谢昭玉姐姐。”
“我也会派人去北阴核实柳清灵的行踪,看她是否已经逃走。”
“嗯。”
李昭玉转身要走,被贺南风拉住,一面示意红笺摆饭,道:“也不急这一时,先吃饭吧。”
前者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坐了回来。
贺南风便含笑为她准备碗筷,依旧一举一动温婉动人,观之如沐春风。
李昭玉便不禁微微思索,随后缓缓开口道:“我方才进门时,你自己在想什么?”
她之前一进门,便见贺南风独坐镜前兀自失神,连外头侍卫称呼统领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直到红笺提醒才回过神来,又换上含笑相迎。
贺南风闻言沉寂片刻,才缓缓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你打落那支箭,如果我今天死了,会去哪里。”
李昭玉凝眉:“好端端的,想这些做什么。”
贺南风抬眸,温柔笑道:“不过想一想而已,毕竟就在眼前,也是生死一瞬间。”
李昭玉似回想了之前情景,确实生死一刻,若她再晚半分到,贺南风的确这样死在刺客箭下了,便道:“今日之事,是我之前失察,以后不会再有了,你不必多想。”
意思是她若在,就一定会护自己万全。贺南风心中感动不已,怕对方觉得矫情,强自忍住,只报以感激一笑,顿了顿,又道:“阿释之前对我说,智有所不能立,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总会发生的。”
这是凌释归来第一天,对贺南风说的话。“智有所不能立”出自《韩非子》,全句为“天下之信数有三,一曰智有所不能立,而曰力有所不能举,三曰强有所不能胜”。意为世间诸事,总有不是人力能够万全掌控的,这是天地恒存的真理信数,不会因谁而不同。
贺南风自重回来,一向坚信自己是所有事,甚至亲情、爱情和友情的主导,却不曾仔细深思过,总有许多意料之外的情况在不断发生。但凌释,却一早便看到了。
“智慧确实总有所不能立,”否则她二哥李亭煜,不会惨死塞外,李昭玉微微沉默,尔后继续道,“不过为人的智慧,最优处便在不断积累和学习,往日不能立的,以后便可以。”
贺南风一怔。
从前不能立的,以后便可以。所以她前尘不能立的,今时便可以。她不是外人所看的聪慧绝顶,也不是自己认为的弃暗投明,只是做为一个人的积累的学习,以智立事。
正思量间,门外响起穆洛宸的声音,抬眸,就见女统领神色一顿,耳根泛起淡淡红晕
便不由想,那李昭玉比她学习的速度,要快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