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八月底,宁王叛乱的消息不胫而走,兆京上下一时哗然。
随即更惊讶的是,兵部尚书王大人居然早有察觉,在宁王兵马还未北上之时,就派人展开了拦截。
前尘宁王焌叛乱,可是带着吐蕃、吐鲁番盟军和东璃小股兵马一齐的,是故气势煊赫不可一世,对垂垂老矣的皇帝完全不放在眼中。今时大抵万寿节的变故不但未使得吐蕃和吐鲁番负气伐燕,反而对叛乱双方选择观望,只有澉浦之小国依然跟随宁王兵马。
凌焌因为吐蕃和吐鲁番突如其来的撤兵气得摔杯,无奈兵马已起,总不能说是带着十万大军北上探望皇兄吧。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造反,谁知舳舻数百乘没过宿迁便被埋伏的火药炸毁大半,接着徐州城外守军数万,气势如虹等候已久。
后世史书上,对这一战记叙得极其简单,只道“宁王焌反,景帝命王守明平乱,经两月,大胜还,帝甚喜,封守明威远候,享禄世代”;又道“国公世子涟从军有功,升兵部主事,加封赏”。
但平定叛乱的过程自不像几句话那么简单,饶早有预备,这番内乱还是叫北燕小小动荡一场,本就对皇族子弟分外顾忌的景帝凌祁,也如前尘般从此越发疑神疑鬼,传闻曾因太子私见大臣而怒不可遏,将宋皇后大骂了一场,随即将数位已致仕几年的老臣召回兆京议事,可见其对皇子臣下的疑心之重。
而尚书王守明在亲自南下前,还向皇帝揭发了一件事关国家安危的大计,即朱家兵器坊
造假一事。并对凌祁禀明,此案是在朱家家主朱磐通力协作下才得以查明,且朱家上下无一参与其中。
并幸亏朱磐怀疑后,及时通过文敬候世子联络兵部明察暗访,尚书大人又派遣司库萧琰带人快马加鞭赶回太原,以迷敌之计擒住了以为事情败露匆匆外逃的几个管事,这才迅速揭穿了北胡弱我燕军和构陷燕国兵器大坊的阴谋。原来是胡人细作威胁加重金收买朱家兵器坊从管事到技工数十人,勒令其在军器上动了手脚,好为次年南侵做准备。
毕竟数千人的作坊,为别有用心之人插入,也不算大错,何况朱家此番立功不小,加上王守明一应力保,皇帝也就派人对朱磐耳提面命了几句,并无责罚。而尚书大人这般筹谋智慧,这般干脆决断,叫皇帝实在赞赏不已,连带对贺承宇同萧琰两人,都有了不少夸奖。
只虽查出是胡人所为,且知晓对方已随着兵器入兆京,却在立即封城后的将近十余天,都未抓到哪怕一个北胡细作。于是一厢对比下,执掌京畿安全的金吾将军李延广,难免为此受了几句苛责,再看向兵部尚书的目光,便隐约有了几分不喜。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随着兵器案的解决,朱家上下清白和性命的保留,文敬候爷带着一双儿女,也得以见到了阔别十年的妹妹贺媛。
此前朱嬛忧心贺佟与贺承宇父子不会枉顾礼仪私下见面,是基于众人往昔对两人了解的缘故。大抵在贺媛眼中,二哥贺佟文采斐然,为人赤忱正直而些许不知变通,侄儿贺承宇便是他父亲的一个翻版,文采不及而呆愣过之,若在乱世极可能是个愚忠愚孝之臣。是故长辈在上,便很难接受自己这般无礼的行为。
但旁人不知的是,贺家父子虽秉性依旧如此,贺佟今时却一早见到了,被贺南风撕开面具的母亲真容,并因为深爱的云汐之死,而对邱氏多少存有怨念,所以在女儿提及贺媛因为姨娘之仇而不愿面见祖母时,也就能够理解和包容了。
至于贺承宇,查案的大半个月经常和朱家来往里,居然自己从糕点吃食中产生了姑姑正在府中的怀疑,因为每回端给他的都是自己幼年最喜之物,还有些自己都已忘记的,除了父亲贺佟,世上就只有姑姑贺媛一人知晓。于是强行要求下,提起就见了贺媛一面。
这倒是贺南风此前不曾料到的,但在对方回来含泪讲述经过时,还是为他和姑姑都十分高兴,如此索性让兄长去说服父亲私下相见,就更易如反掌了。
因而,在朝野上下都对宁王造反之事热议纷纷的时候,贺南风却与父兄一起,依旧在那菊花盛放的陶公园里,见到了可以说前尘今时都素未谋面,却期盼已久的姑姑贺媛。
贺媛一身浅碧色命妇罗裙,绑了自梳发式,上下无一处华贵配饰,大抵夫婿早亡之故,二十余岁的女子面颊些沧桑,墨发中夹带这几缕雪白,但眉眼却是十分慈蔼而美丽,跟父亲有很大相像,跟大伯贺传则全然不同,大抵前者相父,后者相母的缘故。
亲人相见,倍是欢喜。贺南风却在父亲和姑姑执手嘘寒问暖之时,目光不禁落在对方的头上。
先前李昭玉说,文敬候一脉个个痴情,所以贺佟多年不曾续弦,贺承宇为了宋珮打架,她只守着凌释一人。到那日同朱嬛聊完,贺南风才知这脉痴情大抵源于老侯爷脾性,这厢再看到姑姑为战死夫婿的柏舟自守,一时间又是亲切,又是无奈,又有几分悲伤。
贺媛认为兄长不知变通,但其实即便是她,有些刻在骨子里的执着,是历事再多,再求时用,也无法做出变通的。就像贺南风自己,若喜欢一个人,一件事,便不是以天,以季,甚以年来计数,而是以世,以一辈子。若非对方辜负,只怕更难走出。
好在前尘世子妃最后一年,那红绳上渐渐多了凌释二字,又在夫君死去,孩儿流产的那一刻,将宋轩二字也彻底抹灭了。若不然,即便重回,她只怕也囚禁爱恨牢笼之中,半分不得自主。
不由一阵失神,直到听贺佟介绍自己,才回过神来,笑吟吟上前见礼。
贺媛对她的喜欢手心眼底,都丝毫不加掩饰,径自拉过侄女拥在怀里,细细瞧了一番,向兄长含笑道:“我记得当年,二哥便说南风生得乖巧美丽,只怕比嫂嫂更有过之。如今看着,倒真似比锦书姐姐还美。姐姐在天有灵,看到南风出落得这般聪慧可人,也能安心了。”
当初邱氏算计庶子庶女,又不喜母亲云氏,故贺南风对贺媛同云汐的私下交情毫不怀疑。虽于母亲并无多少记忆和牵绊,但闻得这话还是不禁就红了眼圈。
贺佟也是感慨不已,叹了口气道:“是为兄不称职,也是锦书无福,看不到儿女长大成人。”
贺媛笑了笑,不欲勾起兄长伤心往事,便转而问起府中旁人情况,贺佟都一一作了回复。虽一向对哥哥两个妾室和庶出子女不甚熟悉,贺媛还是在听到绾云扶正,及贺清嘉嫁到张家已有身孕时,露出真心笑容。
“绾云她们遇到二哥,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道,温暖的手依旧牵着侄女,言语形容温柔。
贺南风忽然想,老侯爷想必也是个温文儒雅至极的男子,否则姑姑和她,如何得到这仿佛与生俱来的温柔气韵。
贺佟摇摇头,一笑道:“二哥哪里懂得这些,都是南风出的主意。”
也就是说连妾室扶正和庶女出嫁之事,都少不了她一个闺阁少女主导。
贺媛虽早知侄女与众不同地聪慧,闻言还是微微有几分讶异,随即看向贺南风的目光便越发亲切了不少,爱怜地摸着少女头发,似有几分惋惜道:“可惜姑姑没有早些回来,不曾看着我们南风长大。”
贺南风闻言也深有感触。她前尘今时成长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一个能陪伴和教导自己的女长辈在左右,于是自在一方小天地里,执拗愚蠢的地方更加愚蠢,日日沉迷诗书吟诵,不知辨别是非真假,毫无半分算计心思,也一点不会防备他人。
也许自来世间男儿掌管家族生计,但身处后宅的女子们,才决定了家族的未来。因为在男儿忙于外务时,是妇人们对孩子陪伴、教导,代代相传。是故才有史书评论说,南北朝时宋国皇族血脉和品行的一路惨烈,沦为千秋笑谈,跟最初荒淫狭隘的太后路惠男不无关系。
“南风才十三岁,还小。”一旁贺承宇笑道,“姑姑陪着她长大的时间,还长着呐。”
贺媛闻言也是一笑,伸手向贺承宇,一手搂着侄女,一手握着侄儿,又回头看了看身后陪伴前来的朱嬛,道:“往后便都是年轻人的事了,姑姑看着你们,也觉高兴。”
大抵即便贺媛在朱家依旧过得风光自在,但朱思明的死,终究是她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痛处,最爱已不在了,其他事情便可有可无。或许因此,也或许不愿伤及兄长晚辈,所以她并未再向邱氏报复,只愿安宁到老,能躲便躲。若非今时贺南风坚持不懈,只怕依旧没有再见之日。
贺南风这时听着,也莫名觉出对方话里几分悲伤,便笑着打趣道:“姑姑也是年轻人,可不要想着都将事推给我们。”
少女眼眸明亮,清澈美丽。几人便不由失笑,贺媛轻轻拍了拍侄女的头发,神情温柔。
贺南风继续道:“姑姑若是喜欢清静,可以跟朱姐姐常去庄子上住住。”
如此既好在兆京长久安身,又好方便贺家上下相见。
贺承宇领会,问道:“西郊的庄子吗?”
贺南风摇头。
“那是留月山庄吗?”
因为流云长期留下照顾谢婉仪的缘故,贺承宇也多少知晓些许。贺南风却依旧摇了摇头,笑道:“城南还有几处庄园,山水风景都好,只要姑姑看得顺眼就行。”
贺承宇不由心头一凛,妹妹私产可真多。
贺媛点了点头,回身看向朱嬛,含笑道:“哪日端直有空,先带嬛儿去替我瞧瞧。”
年轻男女那点心思,贺媛如何看不懂?于是这话一出,贺承宇同朱嬛都一面点头,一面又微微红了脸,似想想抬头看看对方,又因为羞赧几分不敢。
贺南风便微微勾唇,与姑姑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