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数千年前,《诗经》中便写了这样一种花,朝开夕落,美丽却又短暂。
她就是木槿,也叫蕣。是历来最洒脱人笔下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里的朝菌;也是白乐天的“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的槿。
朝开夕落,如石火流光。
贺南风前尘吟读时,便对“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之句感慨万分。大概玉颜真的太易失去,不及寒鸦浅色,尤带昭阳日影。今时明白,其实《诗经》里早也给出答案,“彼美孟姜,德音不忘”。即便失了皮相,真正美丽的女子,也有一双朝露般的眼,能够陟越斯年,经久不衰。
这日红笺进门,便见小姐抄录此篇,尤其将“颜如舜华”四字写了许多遍,以她对贺南风的了解,不太像会为几个文字感伤沉浸的,便好奇道:“小姐,你这是?”
贺南风闻言并未搁笔,依旧细细将“华”字勾完,才抬眸淡淡笑着回答:“我在想一个人。”
“想一个人?”红笺顿了顿,道,“是逸王世子么?”
贺南风摇了摇头,道:“不是想念,只是想起,想起一个人。”
“小姐想起的是谁?”
只是想起,却将四个字抄了这样多遍,可见明明一直萦绕于心的。
贺南风沉吟片刻,道:“不要紧,明日就见分晓了。”
明日?红笺一愣,随即想起明日是长公主盛元的生辰,邀请赴宴的帖子还在案上摆着。
长公主是而今北燕皇族女眷中,除了皇后娘娘外,身份最尊贵的。当初太后还在时,年年生辰,不仅亲临公主府,还会让宋皇后为妹妹操持生辰宴事。而今虽不至皇后亲自操持,年年贺寿时,从皇族上下到满朝亲贵都会前来赴宴。今年虽然因为战事一切从简,但该有的仪制还是有的。
她家小姐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收到长公主亲书请帖的贵女之一,叫兆京不少府门的小姐好生羡慕。红笺虽然也与有荣焉,但之前听贺南风讲了上官婉儿的典故,又知晓长公主送秤的用意,所以得意之中隐约几分不安,这厢听到此话不禁愕然道:
“小姐方才想的,是长公主?”
贺南风一笑摇头。
“那是?”红笺又不解了。
“他不是女子。”贺南风回答。
“颜如舜华”却不是女子,这样美丽又注定凄凉的四个字,红笺仔细看着蹙了蹙眉,忽而似想起什么般,恍然大悟道:“小姐说的,是那个——”
她不必说明,贺南风知晓对方所指,已轻轻点了点头。
“明日他也会来?”
“嗯。”
红笺明白了,虽对那样一个身份的男子居然能出现长公主生辰宴,十分惊讶,但随即想起带他来那人是何种脾性,也就了然了。她记得那人模样,倒真美得不输世上任何女子,也不输任何花容,远远一瞥,便叫人不禁我心尤怜。如此以“颜如舜华”形容,也算十分贴切。
旁人不知,她却晓得贺南风自上巳初见后,便对这不相干的纤弱男子一直牵绊于心,到鹤鸣茶馆里拒绝卫王爷那日,提及恒顺公主时还感慨说,要再过两月才能救他出来。而今回头一看,从六月底到九月初,不就正好两个月么?
原来小姐从始至终都在谋划的是,要把那男子从恒顺公主府救出。明日,就是她算好的期限。
但具体如何做的,红笺并不知道。正惊疑之间,便见贺南风从匣中取出一封信件递来:“晚上交给段静,她知道怎么做。”
红笺认得那封信,是一两个月前不知何人从南风寄来的,贺南风根本未看,便换了信封加上封蜡,收在了梳妆台上的匣子里。
“是。”红笺点头接过,又道,“小姐,刚才还珠传话,说卞覃回来了。”
卞覃是贺南风玄冥堂的得力手下之一,直接听命于她,之前围猎遇刺后,便被派去北阴查探柳清灵的行踪。
贺南风闻言神色不改,淡淡道:“可有结果。”
红笺回答:“卞覃说,柳清灵确实在苦役期间逃走了。”
“什么时候。”
“一年前。”
居然已蛰伏了这么久,倒叫贺南风微微有几分讶异,这才慢慢搁笔,侧头道:“如何逃走的?”
“据官差所言,是在北胡滋扰时,趁乱逃走的。”
又是北胡,看来塞外胡人对燕国侵犯之心,是不死不休了。但贺南风却极好奇的一点是,就算柳清灵趁乱逃走,以她孤身一个闺阁女儿,要躲开沿途关卡回到兆京本身就难上加难。且她不仅回来了,还能唆使柳嫔旧人暗箭行刺,必定为旁人所用,或是与人结盟。
但这背后之人,还一时真分不清。不过总之兆京内外几股势力,论起来也不会太复杂,贺南风隐约有猜测,只未敢确信。
此事先撇开不谈,她淡淡点了点头,道:“吩咐他们依旧仔细盯着,尤其宋轩左右,有任何异常都回报于我。”
“奴婢明白。”
红笺应声退下,行至门口回头时,就见自家小姐凝神望着案上的几行字,不知是在想蛰伏暗处的柳清灵,还是在想明日宴集会见到的那个男子,片刻之后,轻轻吐了口气。
而直到翌日盛元长公主府,她在众位贵女和侍婢下人的窃窃私语中,才明白贺南风抄这段诗文的缘由。
原来那恒顺公主近半年最宠爱的面首名字,就叫槿华。
槿花,舜华。
朝阳下盛开,傍晚便枯败,一身如火石流光般,转瞬即散。
大抵这名字,便是他宿命的判词。而贺南风明显对此耿耿于怀,那一行行“颜如舜华”的字,正是她下定决心,要将木槿绽放即便黑夜,也不会停止。
今日前来贺寿的贵人,除了皇后娘娘、懿贵妃同几位后宫妃嫔,还有六公主庆元、恒顺公主、卫王等一众皇室子弟,甚至因为战事离开不便,还逗留北燕的南陈皇子也在,于宽大明堂内男女分席而坐。
抬眸望去,高位上是盛元长公主和宋皇后华服端坐,公主的驸马爷翰林赵俊于男宾席首,一身青衫温文尔雅,正同身旁几个年轻子弟闲话。
贺南风只隐约记得,前尘到她死时,关于这驸马唯一的传言,也就是他曾有心纳个书房的侍女为妾,本以为长公主不会应允,默默踌躇了半年,未料被公主看出心意,竟主动替他纳了丫鬟,丝毫没有妒忌。
长公主不仅不好妒,之后还将那侍妾的儿子视为己出,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叫驸马和小妾都感恩戴德不已。也一时传作朝野美谈,都道长公主宽和贤惠,世间女子实属少见。
但盛元明显并不是这四个字所形容的人,可惜贺南风前尘死得早,否则大概能见证那妾室和驸马的末路穷途。毕竟此事大度,不过是公主时机下为立美名的一步罢了,到不需时,必定舍弃。
她想着,抬眸迎上盛元公主友善的微笑,便也笑着点头示意。随即便听身旁贺凝雪低声道:
“南风你看,卫王身边那个,就是恒顺公主最宠爱的面首,我们之前上巳遇见过。”
贺南风淡淡点头,端盏喝茶。
“倒是确实生得好看,”贺凝雪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男子,也不管对方在她目光中微微蹙眉,点了点头道,“就是太纤瘦了些,否则跟七哥和你的阿释比起来,也不会逊色。”
她身旁绾云听女儿将一个面首同云寒和凌释比较,登时吓了大跳,正好呵斥贺凝雪,被贺南风笑着摇头止住。
随即,那丫头根本不觉自己说错,又继续道:“也是,天天被恒顺公主蹂躏,怎么可能不瘦……”
这下,贺南风都不由连忙抬手止了姐姐后头的话,一面笑道:“这些话你明白就好,不要在外头说。”
否则堂堂未出阁的贵女,这样口无遮拦成什么体统。
抬眸一看,绾云早已扶额叹气,看了看贺凝雪又看向贺南风,似隐约几分怨念,怪对方早些时候对姐姐是在太宠着了。
贺南风也是无奈笑了笑,转眼看向白衫男子,正好,对方也在看她。
目光交汇不过片刻,便被一旁凌夙耀眼的笑容打断,贺南风便视若无睹,别了开去,然卫王爷毫不气恼,依旧朝着她的方向笑意吟吟,好似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与贺三小姐熟识亲昵一般。
这下,从六公主庆元到诸位贵女便都奉上意味深长的戏谑目光,仿佛她便是卫王爷下一段风流韵事的女主角。贺南风平白背了这口黑锅,便不禁暗自摇头,好在随即便收到对面了然一切的温柔安抚笑容,心中才舒朗了几分。
她的阿释今日一身藕白色云纹长裾,腰间一抹玉带,显得越发身上俊美,如画的五官笑意浅浅,哪怕只是入座前礼貌地点头动作,也叫身边几个贵女不由加快了心跳。
贺南风方才便隐约听她们窃窃私语,道凌世子自谢家婚事作罢后,还未议亲呢,不知逸王夫妇相中了哪家贵女?
随即便又瞥向端和温柔,美丽大方的贺家三小姐,眸子里都有些许揣测和淡淡不忿,好似这些女子明明不知就里,却又已然把她当做同凌世子结亲的最大阻碍一般。
思及此处,贺南风淡淡一笑,随即便将目光转向了上首的恒顺公主。
对方刚更衣回来,不知期间发生了些什么,这时居然一改平素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脸色颇有几分凝重。而望着白衫男子的眼神更是复杂交织,甚至隐约些许杀意,半晌,忽而笑着向高位两人道:
“说起来,我这姑姑给长公主的寿礼,实在有些寒酸。”
众人不曾留意她给盛元的寿礼是什么,盛元自然也谦和恭维一番,谁知便听对方继续道:“不如我今日就将槿华送你,如何?”
盛元一怔,宋皇后一怔,在场众人都是一怔。
贺南风,也不由微微蹙起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