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对一切恍然大悟,却又更加不解的是,他没有重回,为何会梦到这些,又为何梦里,只有美好温柔的记忆。便如这婚礼上明明是个死人,他却只以为是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她迟疑片刻,道:“那,你说的宝物呢。”
宋轩顿了顿,回答:“这个梦里,不仅有你和我,我还看见了李家小姐和尚书王大人。”
贺南风再次一怔。
“我想,大抵是因为你和李小姐交好,尚书大人又是我族亲,虽不亲近,出现在婚礼上也不奇怪。”
如果那个梦为真,那么事实当然不是这样。但贺南风此刻并不欲打断对方,便缄口未言。
随即,就听宋轩又道:“那个梦最后,我便听到尚书大人跟李小姐说了,与你方才类似的话。”
“预知过去未来,扭转时空,起死回生?”
宋轩点了点头。
贺南风心中诧异,面上还算平静,想了想,再问道:“只说了这个?”
宋轩回忆片刻,道:“我只记得如此。”
“那,你可有见那宝物?”
宋轩摇头,随即又忽然道:“好像,有一条蛇。”
“一条蛇?”
“只记得一条蛇。”
“什么样的蛇?”
“不知道,只记得有一条蛇。它是怎样,大小颜色,是真是假,身在何处,全然忘记了。只醒来后,记得有一条蛇存在。”
贺南风凝眉,也只得不再追问了。
宋轩却看着对方,道:“你是,如何得知的宝物之事。”
贺南风抬眸,并没有直接回答,沉寂半晌,道:“不过翻阅古书时,偶然看到蛛丝马迹,一时好奇罢了。”
“书中写王氏有宝物?”
“或许。”
宋轩将信将疑,正预再说什么,忽而被人打断,回头便见一个灰衫中年男人,向他拱手道:
“四公子,天色不早,咱们该回去了。”
贺南风认识这人。
他被称呼于伯,本是三皇子手下,后多年安排在宋轩身边效力,作为两人行事的传声筒。
这人出现,迅速将她的思绪从前尘今时的权衡之中,拉回现实。随即不免想到的一件事是,宋轩眼下,依旧在与三皇子密谋行事,只等年底太子西巡,便会收网。
但有贺南风早做的准备,他们注定只会失败。且在收下银称之后的筹谋里,三皇子便是她的首当其冲,很快便见分晓。
正想着,宋轩已点头,向贺南风温和一笑:“南风,我先走了。”
贺南风含笑施礼,目送对方离去。等宋轩走到假山旁时,却又忽然开口叫住他:
“宋轩——”
青衫公子回头,便见少女眸光清澈,立在初开的木芙蓉,似飘然尘世的仙子。
“怎么了。”
贺南风似有话要说,又似有意无意看了看他身旁的男人,沉寂片刻,终究只是抬眸一笑,缓缓道:“答应我,不要做傻事。”
不要做傻事,这是前尘她临死前,他对她说的话。
宋轩微怔,不知是隐约觉得似曾相识,还是因其来得不明就里,让他不解其意。但到底,是关心的话语,贺南风此前,从未对他说过。
是故短短沉默后,便不由露出笑容:“南风,你在担心我?”
其实这已不是担心,而是提醒,因为一切无法言明。然贺南风虽未肯定,却也没有否认,只又是淡淡一笑,道:“保重。”
宋轩眸色越发温柔,又对她回了同样的话,才在男人再次催促中,转身离去。
他若对旁人,对国公府一众亲人,有对贺南风的半分柔情,前尘今时,也都不会走上这样的路。
或许即便前尘时的宋四公子,于一切隐秘谋划和出卖中,那样清澈善良,美丽温柔的贺家三小姐,依旧是他心中唯一的干净和温暖吧。只可惜,一个太过愚蠢,一个又爱得并不自知,瞻前顾后。所以注定,不会有个美好结局。
秋日夜风微寒,贺南风望着对方在逐渐黯淡的花树重影外消失,立在园中沉吟许久。
红笺对方才听闻的一切骇然不已,但也只得隐忍于心不敢多问,也只得陪她默默站着。
眼见夜色笼黑,园中山石草木仿佛鬼影幢幢,渐渐几分可怖时,才听自家小姐平静温和,却又清冷低沉的声音道:
“回去吧。”
“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疏影阁来。
很快回到院子,贺南风坐下的第一句话,便是眉宇清冷向还珠道:
“去请玉辞公子过来。”
红笺霎时明白,小姐对恒顺公主今日所为的回应,便要正式开始了。
以贺南风的性子,但凡伤及亲爱之人,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多容忍片刻。
没过多久,一身白衫的玉辞,果真在尺素和还珠两个丫头掌灯下,进了门中。
入侯府十余天,他的起色似比从前要好了很多。先前尺素还珠事无巨细照应妥当,之后又遣了两个小丫头看顾,一应起居十分得体。贺南风大抵还觉得他过于纤瘦了些,特意请韩澈过来诊脉后,开了两副补药调养。
所以而今看着,脸上已初见血色。比往昔苍白,更加清润可人。
只那双澄净眸子里,依旧带着一层淡淡冷寂和悲伤,看得女儿们不禁心中生怜。
贺南风注意到,尺素领着对方进来时,连怕石阶踩空、门框挂袖这样的细节,都照拂得无微不至,比往昔伺候自家小姐时,还要尽心尽力。据说在辛夷馆中每回熬了药,非要自己试过甘苦温度,才肯端给公子,每回公子闲坐,必定安静作陪,用手指随时探盏中的茶可已凉……
贺南风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因玉辞实在一举一动、眉目眼神都我见犹怜,底下丫头们朝夕相处,也难免情不自禁。倒不一定是非分之想,只心甘情愿照拂于他。何况尺素还珠是她亲手挑选的,对其心性也算了解,知晓对方聪慧却又澄净,见到如此反而觉得欣慰。
“坐吧。”贺南风浅笑道,身旁还珠便为二人端上糕点黑茶。
玉辞微微点头,敛裾坐下,抬眸见少女精致眼眉于黄色灯光下,似一幅蜡描的美人图。
“这几天,可还习惯。”
“习惯,多谢小姐照拂。”
“习惯就好。”贺南风笑道,“若是闲着无趣,可以跟丫头们弹琴下棋。她们练得久了,功底也还不错。”
疏影阁丫鬟拿出去,都是个顶个的才女。
玉辞点头,感念笑了笑。
贺南风沉吟片刻,道:“尺素告诉你,世子今日受了算计吧。”
不是受伤,却是受算计。白衫公子微微沉默后,点了点头:“玉辞给小姐和世子,添麻烦了。”
“麻烦的不是你。”贺南风道,“但我眼下有一件事需要你相助,才能将那麻烦还回去。”
玉辞一怔:“要我相助?”
贺南风点头,又短短沉默后,站起身来,接过红笺从屏风后端出的一小盏花,向着玉辞淡淡一笑。
那是一支极其精致琉璃玉盏,里头插着三四夺紫色的花,柔弱花枝蜿蜒,十分秀美。似乎刚浇水蘸湿过,花瓣带着淡淡纹路下,显得更加盈盈欲滴。
旁人入目只觉花器精致,里头花材更是得体美丽,但玉辞却在对方拿起的那一刻,就愕然愣在原地。随后勉强回过神来,眉心明显有几分蹙起。
“我屋里,时常摆放着四季花草。”贺南风观察着对方神色,眼眸浅浅含笑,不紧不慢道,“绾夫人知我喜欢,后来便特意吩咐下人,每日去城郊花市采买最鲜美的当季花草,回来满府装饰。想必公子在辛夷馆,也见了不少。”
玉辞静静听着,没有接话。还珠、尺素两个丫头也在颇诧异,不知小姐为何忽然提起插花之事。
贺南风看向手中花瓶,继续道:“这种花名叫夕颜,秋天傍晚开放,次日清晨凋谢。说起来,倒与玉辞你,从前的‘槿华’二字正好相反。”
夕颜晚开朝谢,木槿朝开晚败,倒真合为一体,才能度过一日十二时辰。
“此花当季,又形容温婉可亲。下人采买回来插瓶,也算懂得欣赏好物。”贺南风说着,抬起玉葱般的手指,在那夕颜花瓣上轻轻滑过,“但有一点,却叫我不得不留心。就是,这花上点水的痕迹。”
花草入瓶前后,从花蕊、花瓣到花叶、花枝,都会隔一定时间,便需要点水湿润,以保证一直新鲜美丽。
几个丫头闻言看去,见那夕颜紫色的花瓣上,的确还有道道清晰的水痕纹路。看那也不过是杂乱的蜿蜒勾勒,并不知为何会引起小姐注意。
贺南风看着玉辞,片刻,将琉璃盏递来,道:“公子看这水痕,可觉眼熟?”
男子沉吟,抬眸看着对方,依旧没有说话。但神情已然足够让人知晓,他确实对花纹熟悉。
贺南风淡淡一笑,将花盏收回:“《九遇花传书》有记载道,夕颜因傍晚绽放,凌晨便枯败,佛家认为其花未受世间尘埃沾染,所以能保持干净本心,故东海诸国,喜作为佛龛常奉之花。而这其中,又以东璃岛最为盛行。因为其国上一代皇族后良氏,便以夕颜为姓氏标记——当然,直到二十多年前,后良氏被正原氏所取代,夕颜作为先皇族的标志,自然也大受打压,从此民间也无人敢用。”
玉辞静静听着,眉心渐渐舒展开来,似由方才的诧异和惶恐,已慢慢恢复平静:“三小姐博文广知,令人钦佩。”
贺南风浅笑,继续道:“书中还记载了夕颜花的一个特点,便是因为花瓣过于纤弱轻柔,若是沾水,便会长久留下痕迹。尤其是东璃僧人无意发,岛上一种秋草汁液若混合的的水,能够保持几个时辰清晰可见。”
所以那盏夕颜从傍晚进侯府,已过去个半时辰,水痕依旧那般清楚,是因为有人用特制的水沾染描摹么?
贺南风眼眸含笑,看向那紫色轻柔花朵:“若是其他就算了,偏我曾无聊时在庄上,跟昭玉姐姐看旁国史书,其中一卷便提到过东璃岛国的一种密文,因形似鸡足,故唤作凤行文,曾是后良皇氏秘属机关的专用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