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
宋轩点头:“一开始,只有一个梦,梦到什么都很模糊。但我却知道,我和你都在。”
大概就是当初寒山下,宋轩昏迷中所说的那般。贺南风想着,没有接话。
“后来我发现,每次见过你后,我都会再做那样的梦。渐渐地,越来越清楚。”宋轩说着,眸色比寻常温柔许多,静静看着对方,“南风,我梦到过我在一处月下吹笛,海棠落了你一身,你那样温柔地看着我,我也只看着你。”
贺南风一怔,那不是前尘初遇的情形么?只宋轩似乎只记得他们存在和当下举动,没有那场景中的其他人与物,比如柳清灵和清风寺。
“我还梦到,你在我写诗的时候,静坐弹琴。那琴声极美,你也极美,四周处处弥漫着酒香。”
这是,前尘贺南风十三岁生辰时,在柳清灵怂恿下,往凤仪阁私会宋轩时,他为她写诗,她便弹琴以娱,柳清灵则在一旁倒酒的情形。那时凌释送了《庄子》到侯府,才得知她已早早出门。
贺南风实在有几分好奇,忍不住道:“这梦中,就没有旁人么?”
难道,就没有柳清灵半点影子么?
宋轩似不知她为何这样问,还是摇了摇头,回答:“只有我和你。我的所有梦境中,都只有我和你。”
贺南风愕然,微微蹙眉。
宋轩并未察觉对方神情的变化,仿佛陷入温柔回忆般,继续道:“我还梦到过,我们在漫天星火下执手许愿,你许愿的时候,我就睁眼偷偷看你,当时想就算天上所有星辰,再加上世间百花生灵,都不及你的美丽温存。”
那时就算贺南风已嫁作逸王府世子妃,元夕时候她依然会与他偷偷约定见面。在桥头合欢树下执手许愿,期盼终有一日能相伴相依,同心终老。等到回头时,就看见远处凌释拿着她前尘最喜欢的兰花灯,黯然离去。
贺南风从前不知,那些过去里还有这样的细节,不知宋轩会在自己许愿时偷偷睁眼,只为记住那一刻的美丽温存。
她默然片刻,淡淡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那温和笑容中,明显有几分无奈和苦涩,但少女眼眸低垂,未叫人发觉。
宋轩对她的沉默并不以为意,又开口道:“还有,今年上巳之后,我梦到你给我写信,尤其娟秀的文字,书着姜白石的词。我记得你最喜欢‘旧时月色,换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此句。就折下窗外的梅花,给你夹在信中送回。”
前尘逸王世子妃,确实收到过那样半枝红梅,哪怕干枯,还是将信纸沾染冷寂余香。
贺南风满心欢喜读宋轩回信时,凌释便在门口就默然离开,随后于书房里,一边一边,安静抄着顾夐那首《诉衷情》:
“永夜抛人何处去?绝来音。香阁掩,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怨孤衾。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他们前尘的一切,就这样在宋轩梦中,随着时间一步步清晰。
然不知为何,宋轩只有两个人的美好记忆,隐去结局。但不知结局,却又保留了悲伤,所以之前才会对她说,那样温柔的梦,却每次醒来,都带着泪水。
贺南风也随着宋轩的描述,将前尘种种,再次一一拂过眼前。
她那时,曾多么一心一意,牵挂着宋轩。若非他娶了柳清灵,娶了桓含蕴,若非贺家破败,若非父亲惨死兄长外逃,若非凌释患病,若非明白欺骗,他会一直在她心底最深最深之处,任何人都无法让她割舍。
但也许再浓烈的爱情,也终究会被挫折消磨。她一次次委屈、失望、悲伤和痛苦的时候,都有那么一个温柔又安静的肩膀,会一句句温柔唤着“南风”,轻声安慰的夫君陪在身旁。不知具体何时,那根斩不断的红线上,已多刻下了凌释的名字。
从前每回红笺提及她如何对宋四公子不同时,贺南风虽从来保持理智和平静,不言不语,却总不禁暗自怀疑,她对这两个纠缠了一世的男子,到底抱有怎样心绪。
她曾爱宋轩到痴狂,后来又恨入骨髓。哪怕前尘最后两年,她对他没有一次笑容,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却到临死前,看到对方抱着自己神色凄惶地声声呼唤时,还有片刻心痛和惆怅。
哪怕今时重遇,她也花了许久许久,才能坦然面对。在宋涟绑架前,她都能说服自己保留前尘的恨意,对他哪怕不再多余报复,也没有半分牵挂。可后来知晓,前尘一切错误,都也许只是自己的愚蠢,和宋轩的犹疑、徘徊,而注定的结局。
那日李昭玉说,宋轩一厢情愿,怪不得贺南风。她会这样说,大抵也如贺家父兄,如兆京众人般,认为宋玉檀本就是配不上侯府嫡女的。
而宋轩虽从未开口表露,贺南风却早知道,前尘到今时,他都有自卑在骨子里,与他母亲王氏一样,因为自卑,而显得更加锋利与偏执。所以,前尘的宋轩,或许一直坚信,只有自己登上国公之位,才能面对心爱之人。
他若不顾所谓大计,迟迟叫她等待,她不至嫁入逸王府。他若如她一般爱得彻底和干脆,不会叫柳清灵有借势上位的机会。
但他并没有如柳清灵所说的一般,一切都是欺骗。然今时的贺南风,也哪怕在须臾无奈和心软之后,就立刻用理智强迫自己回到寻常冷漠。因此,才有了宋轩不解的质问,好似他们从来不能,好好说一句话。
李昭玉曾感叹,她将极致的理智的极致的情感合二为一。在宋轩这里,才是最好的证明。贺南风无法放任极致的情感肆意流淌,便要以极致的理智,来掌控和制止。
有时也会自己感觉,这是一种背负,她对前尘的夫君的愧悔和亏欠,构成了另一种比这极致还要深刻的感情,掌控了她的理智,无法丝毫动摇。
但即便真是如此,贺南风也能接受这样的自己。她认定的此生,认定的人,所以哪怕心中起伏,这一路走来,从不曾半分偏倚。
直到,这一刻随着宋轩的梦,再回顾她愚蠢而凄凉的前尘时,忽然发觉自己每一个瞬间想到的,都是在对方描述那个画面之外的凌释。
她的阿释,她的夫君,曾如宋轩梦中一般,在她所见所闻和所有在意之外,在她的一切欢乐喜悦和悲伤忧愁之外,那样静默地陪伴和付出。哪怕临死,也要为她安排好去路,也在担忧她的安危。
她确实不知前尘里,自己是何时将凌释放进心中的。只记得漫漫人生,她渐渐习惯他的温柔笑颜,渐渐喜欢他相伴左右,渐渐在求神拜佛时,不再只盼和宋轩携手到老,跃然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要夫君身体无恙,岁月安好……
也许那年清风寺失约,不是因为宋轩娶了柳清灵,而是她根本,已不想去了。可最终自己并未看清,在柳清灵解释和求情后,依然给了对方一次机会,便埋下被污蔑不洁的祸根。
总之,她不知何时爱上的凌释,却等到发现的时候,已在这条路上走了很远很远。
她前尘最后,和而今深爱的,都是凌释。
贺南风在这一刻无比确信,一时间便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喜,情不自禁就滑下泪来。
一旁宋轩察觉,不由微微一怔,随即神情关切地轻轻唤道:“南风——”
贺南风回神,兀自一笑,不紧不慢地抬袖擦干泪水,处处细微动作,都极其温柔而端庄,叫本在那泪水中觉得靠近的宋轩,又居然感受到往昔一般的距离。
“我没事。”她浅笑道,温和看着对方,“还有件事,南风想请问四公子。”
宋轩似乎还未讲完方才的话,但闻言还是点了点:“你说。”
“你们琅琊王氏,可有件世代相传的宝物?”
“宝物?”
贺南风点头,顿了顿,继续道:“那种,能预知过去未来,扭转时空,起死回生的宝物?”
男子闻言神情错愕,叫贺南风一时凝眉,不知是这宝物隐秘,外人不该知晓;还是这说法玄虚,叫对方觉得莫名其妙。
但宋轩却在惊讶之后沉吟片刻,缓缓道:“我从小到大,并未听说过什么宝物。”
“唔。”贺南风难免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故没有追问。
“不过,我在梦中见过。”
贺南风一怔:“梦中?”
宋轩点头,静静看着她,道:“我方才没有说完。还有一个梦,就在今年清风寺相遇后,我梦到——”
贺南风心中一警,不由蹙眉:“梦到什么?”
宋轩依旧看着她,微微迟疑后,道:“我梦到,你我成亲。”
“成亲!”贺南风一时骇然。
他们前尘并未成亲,纳妾那夜贺南风刺死柳清灵后,假装自己也重伤在身蜷曲墙角,等宋轩前来查探关心时,便一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两人之间并未成亲,更没有任何婚礼。
如果有,就只能是,她梦中那次,在自己死后,国公宋轩抱着她的尸体完成新婚礼仪。
难不成,那是真实发生的,就在前尘她死后,他真的与她成了亲?
“对,你我成亲。”宋轩察觉她模样过于惊骇,有刹那错愕,随即还是继续道:“但我只记得,满目红色的喜服入眼,满堂宾客喧哗入耳,我抱着你,在仪官的声音回荡里完成婚礼。”
贺南风强自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你不记得,我什么样么。”
宋轩似仔细想了想,道:“不记得,大抵便是天下最美的新娘模样吧。”
难怪,他一直将她视为自己所有。因为这一切一切的梦,都在他心中形成了无法割舍的牵挂,让他以为是未来之事的预演。而这成亲一出,则更说明,他们是注定的姻缘。
所以他对她的冷漠都可以包容,因为觉得不过时间未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