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前尘今时谋划的一切,不过都为身份权力,为将亲生儿子送上唯一王府世子位罢了。她既要,他便给她,一是自知父王当初的亏欠,另一面,也是因为本身对弟弟的爱护之情。
凌琚甚至都不必知晓真相,但凡谢氏还有理智,就该知晓从此按照约定缄口不言安于后宅,才是对儿子最好的选择。如此,逸王府上下将会再次归于平静。
而约定成婚一年后,再交出世子之位,则是为了叫贺南风能风风光光嫁进王府。能如前尘一般,给她庇护。
只他毕竟未经商议,便决定未来之事,让贺南风将来,只能做一个普通贵子妻室,是故说完这句话,便看着未来妻子,露出些许愧疚神色来:“南风,你会怪我么?”
贺南风自然不怪,昂头含笑道:“不过是个世子妃位,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可未来,便是堂堂逸王妃,是皇族最最尊贵的身份之一。
“阿释,莫说你还是王府公子,便是一介布衣,只能奉粗茶淡饭,我也只会嫁你。”贺南风继续道,“哪怕只有一处宅院,一片小园,只要与你相伴,就算布衣菜饭,也可乐终身。”
“当真?”凌释闻言眸色明亮,不知是因为这般告白,还是她话中宅院小园的情景。随即又兀自沉吟下来,握着少女的手,淡淡一笑道,“你自幼在侯门长大,如何过得了山野生活。”
贺南风一顿,她的确从来琴棋书画锦衣玉食,在旁人眼中便是典型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看起来,确实不像能一处宅院一片小园便能生活的。
凌释拥着她,温柔道:“南风,你放心,即便没有逸王世子的身份,我也会给你最好的一切。”
其实前尘那几年,凌释便已颇得燕帝重用,统管按察司之事。就算抛开逸王府,也是满朝新秀中的佼佼者。加上今时若为了她,更多用心在朝堂,将来肯定不输任何皇族子弟。
是故贺南风对这话毫不怀疑,但却因夫君认为自己,不太可能过得了粗茶淡饭的生活,有几分无奈。
虽说她这般的大家小姐,确实锦衣玉食仆妇环绕,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出门几尺路也要马车人辇,别说自己种植瓜蔬、灶前煮粥,就是略微走快两步,也难免疲乏伤身,如何过得了自给自足的日子?
但她并非如此,也不希望夫君这样想,便思量片刻,抬头道:“阿释,过几日你带上阿琚,我约上二姐、昭玉姐姐朱姐姐,还有云家七哥,一齐去西山看红叶吧。”
凌释点头,随即似想起什么,又道:“我听说李昭玉近来心绪不佳,在宫中多次何人冲突。”
贺南风闻言一笑,回答:“昭玉姐姐这是攒眉千度,心系玉郎。旁人若这时招惹,便难免受伤了。”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出自宋代柳永的《昼夜乐》,全词写了为女子在心爱之人离去之后的所思所想和淡淡幽怨。凌释不由得微微一怔,似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李昭玉她——”
那个浑身上下冷得像寒冰一样,随意一个眼神便叫对方觉得遭到凌驾的禁军总指挥,千古来第一个女统领大人,居然也尝到了相思之苦?
贺南风便笑得更开怀了些,道:“这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昭玉姐姐其实心底柔软,只一般旁人,不可得见罢了。”
凌释似信非信,还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随即又笑道:“那夫人与我,又该叫什么?”
文敬候已答应亲事,接下来就等双方商定婚期,贺南风便可嫁入王府了。凌释每回只要这样一想,就忍不住勾起唇角来。
贺南风微微思量,回答:“南风和夫君,应该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这是汉朝苏武的《留别妻》,可惜苏武一去十九年不归,传闻他妻子相思患疾,不久病逝。临死前为怕夫君何日归来伤心,还嘱咐亲旧故人,放出自己改嫁的消息。不知苏武后来回朝,从李陵口中得知妻子改嫁时如何难过,但想来总比发现妻子相思而死的好。
虽然苏武和妻子结局悲凉,但留别中的这句诗,却完全正可二人此刻与未来的写照。
凌释温和一笑,在贺南风发上轻轻一吻,低声重复了一遍,柔情至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南风,我愿生生世世,与你结为夫妻。”
贺南风抬眸,缓缓道:“南风也愿,与夫君世世总为夫妇。”
“好。”凌释搂着她温柔一笑,将下巴抵在少女头顶,轻轻摩挲着。
夜已深,油灯尽。
贺南风忽有几分岑寂,默然半晌,抬眸看着对方,缓缓道:“阿释,你可还记得,我曾做过那个梦?”
凌释点头。
“我梦到,我们结为夫妻数年,耳鬓厮磨,但结局却并不圆满。”
这是贺南风第一次提到那个梦的结局,凌释便微微一顿,随即淡淡笑道:“可是我冷漠无情,做了错事?”
因为之前寒山梦话,她哭着时总会说“南风错了,夫君,不要赶我走”。
但她的南风,是不会错的。所以应该是自己犯傻,做了错事。
贺南风因这句话再次想起前尘离别情形,蓦然不由酸鼻,还是忍住摇了摇头,回答:“你从不会无情,也没有错,是南风不好。”
她眼中有晶莹,凌释看得心疼,安慰道:“你没有不好,一个梦罢了,不必计较。”
贺南风想要答应,却还是不由凝眉,沉吟道:“阿释,我在那梦中时,从不觉得那是梦。故而醒来之时,觉得必定重活一世。”
凌释顿了顿,道:“黄粱一梦的卢生,和南柯一梦的淳于棼,在梦中时也都不觉那是梦,故清醒恍如隔世,竟觉看透红尘,只能寻求皈依了。所以庄子《齐物论》里道,‘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从来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梦境之事虽然玄妙,却终究会醒来。有更大梦,便所谓‘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庄子说,“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贺南风怕的,便是分不清庄周是梦,还是蝴蝶是梦。
因为庄周不必害怕为蝶,蝶也不会害怕变作庄周。“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若她有一日大觉,而后知今时一切反为梦境,那她付出、坚持和执着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阿释,”她静静看着对方,眸中是隐藏不住的淡淡悲伤和孤独,缓缓道,“可如果,那个梦是现实,而你我如今反身在梦中呢。”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既然人在梦中无法分清是梦,还是现实,那又怎知此刻不是在梦中,那悲凉的前尘才是现实?
凌释一怔,微微蹙了蹙眉。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因为历来浮生如梦,难分真假,若以才有老庄看透红尘的玄虚,才有佛家远离世俗的寂灭。
他不知贺南风心中,竟对梦境与真实,存有这样深刻的心结,迟疑片刻,道:“我也不知,如何分辨是真是梦。”
从来人真正在梦中时,都不知分辨自己身处梦中。又或者如庄子所言,“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以为自己知晓,其实也一样的不知。
贺南风默然,眸中光华一点点黯淡。是啊,她都不知,凌释根本不了解前尘的一切,又如何能够分辨。
“但我知道一件事。”凌释握住少女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看着她的双眼缓缓道,“此刻,我是真实存在的。你对我而言,也是真实存在的。”
贺南风微微一愣。
“我握着你的手,看着你的眼睛,我知道你是我将进门的妻子。”凌释温柔一笑,继续道,“这天地间,没有比此更令我快乐的事情。就算,南风,就算我们此刻,是一齐身在梦中,又有什么关系?我依然愿向神佛祈愿。”
贺南风正一时诧异之间,便被他拉了手站起身来,随即又在引导下双双跪地,侧目便见凌释双手合十,闭着眼神态虔诚道:
“漫天神佛若见,弟子愿与吾妻南风,结发同心,生死不离,无论是真是梦。若生有罪孽,也当由弟子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与吾妻并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坠人天,亦愿世世总为夫妇。今持此誓,明证神佛。”
凌释说完片刻,才缓缓睁眼看向少女,便见贺南风早已泪流满面。
就算此刻,是一齐身在梦中,又有什么关系?
当她重回后靠着父亲怀抱时,当她对着兄长流泪时,当她看见少年夫君,拥入他温柔胸膛时……她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都是真的。而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的夫君,甚至昭玉姐姐、王先生,也都是真的。
就算分不清,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还是而今的贺南风,前尘不过就是一梦。
即便,即便最后忽然清醒,才知恍然一梦,但又有什么关系。她贺南风既然重回,就算是梦,也要好好经营到底。
人生一世,浮生若梦,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故是真是假,何必追究,又有什么关系?身在其中便该,只求尽心尽力,无所后悔和亏欠。
而这一切,都因为凌释的深情和温柔,她才会看清。
“阿释,”她深深望着他,一面止不住的落泪,一边却满目幸福,“你便是我的,光明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