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贺南风自重回后,第二次感到无比自由。与当初走出囚禁柳清灵天牢的那一刻,一样的自由。
她早前也曾隐约对重回之事不安,直到走出天牢的时,在清和日光下,她对自己道,不管是前生今世,还是前尘一梦,她也会,好好过这自由和幸福的生活,也会竭尽全力,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从来佛家寂灭,道家玄虚,重回而来的贺南风一面带着前尘今时的记忆,能看清更多东西,也放开更多东西,心中从来不知来去真相,毅然决然选择了儒家的入世态度。
故当那夜,梦到那死去的婚礼时,她会好奇查探,却不会太多困扰于心。但今天却从宋轩言语中,确信了那不是一个梦那样简单,或许真实发生于自己死后。再或许,那便是她重回的原因。
随即又不禁担忧的是,若那宝物真实存在,若其存在真跟她今时有关。如果那宝物便如老道拂尘,终一天轻轻一挥,将她从梦中唤醒,这时贺南风才知,一切不过心有不甘而沉沦的梦境。
如果今时一切,都是虚假,那她的所有,该如何自处?
这是贺南风第二次,感到一切束缚后的真正自由。因为即便是梦,身在其中时,便是真实。千百年来大家都道浮生若梦,但真正因此而放弃此生的,又有几人?便是道家老庄、列子,那不是放弃,而是追寻心中所向罢了。
就跟求佛一般,清风寺住持能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而她贺南风,则注定要为所亲所爱倾心心力,才算不负。
王守明言“心向光明”,这便是她的心之所向。而凌释,便是那颗光明之心。
当初报还邱氏仇孽时,流云曾为她的变化,她今时的心狠毒辣而痛哭惋惜。回头看去,若无前尘凌释,贺南风只是个上天恩赐第二次机会,能带着记忆,背负家族仇恨与情爱怨念的,仿佛从地狱重回的恶毒灵魂。
那她或许是聂月琼,也或许是逸王妃,或许比二人更加自私狭隘,毒辣狠绝。总之所思所想,都在平息怒火和猛烈复仇,就算还有父兄相陪,只怕对父兄,也都再回不到从前。
是那些年,凌释无怨无悔的付出和静默深情的爱恋,让那幡然悔悟的孤独灵魂,即便到临死那一刻,都能在眼前闪过的往昔温柔里,露出淡淡笑容。也所以重回后的贺南风,一直愧疚多于愤怒,一直保护多余报复,才叫她在今时一切之外,还保留了前尘的善良与温柔。
她今时再心有七窍步步为棋,凌释都是那最深处星火,叫重回后的贺南风,只要心中有他,便向于光明。
而正因如此,才又能继续得到他的真心。因为贺南风的阿释,前尘今时,都是这世间男子里,独一无二的最温柔之人。
一个人的温柔,不在脾性也不在姿态,而是骨子里的善良和包容。
心有所爱,才能向于光明,才不会于孤独、痛苦、绝望和挫败或仇恨中,迷失自己。他给了她光明之心,而今,又再次给了她心中的自由。
思及此处,心中无限柔软。
贺南风不及站起,便全身拥入凌释怀中,紧紧搂住对方的腰身,柔情道:“夫君,南风的虹霓子吃完了。”
前尘新婚不久,也在案上看到夫君给她的虹霓子,不知是买的还是依旧自己做的。不过那时贺南风伤心防备正浓,完全不愿触碰,后来就再没看到过。
凌释温柔一笑,轻抚着她的头发:“夫君回去就给你做。”
“好。”
“夫君愿意给南风,做一辈子的虹霓子。”
贺南风抬头,道:“那南风就吃一辈子。”
“好。”
凌释深深望着少女清澈温和的眼眸,慢慢低头,吻了下去……
这夜弦月黯淡,宋国公府一处灯光还在,随着轻风微微摇晃。
凤冠之事后,瑞王爷认为宋涟母子不可再多留,岂知还不及筹谋下手,对方却先早早称病闭门。大的不知受了什么惊吓,似霜打茄子般,而今一心吃斋礼佛,院里除了个贴身丫鬟不见旁人;小的竟主动请缨南下平乱,而今一去已近两月时光。
按照此前在寒山书院时,王守明对宋涟的态度,不大像会倚重对方的。是故此番带上宋涟,大概也不过难拂国公府面子罢了,应当翻不出什么风浪。何况近年来国公夫人韩氏为了自己儿子的荣华富贵,将昳夫人视为敌寇,就算宋涟建功,也大概自顾不暇。
只这新晋重臣王守明的对太子和瑞王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明,双方自前年便多有拉拢,他却从不曾有何回应。看似公正不偏不倚,却难免存观望之嫌。
而今朝中,文臣一脉,以储渊、文丙等为首的老臣,皆拥护太子正统,多数新贵大臣,则更看好瑞王。如此宠臣贺佟与风头正盛的王守明就至关重要,然王守明不曾透露半分,贺佟虽不再坚持太子监国代政,却也从未偏向瑞王过。
武官一脉,以金吾大将军李延广为首的京畿众将,只忠于皇上,但若下一个皇帝继位,也会继续效忠;好在京外有兵权的将领,瑞王多年筹谋拉拢不少,而今依靠宋四公子之力,尤与西京总督桓奕交好,则大事可谋。八壹中文網
只等年底,太子代驾巡狩西京三地,则多年谋划,便到了彻底收网的时候。此前还需一切平稳推进,尤其稳住桓奕和桓家小姐……
于伯一面落子,一面不紧不慢分析着眼前局势,抬眸却见公子似乎正兀自想着什么,大概本分没有听见自己的话,遂不由微微蹙眉,道:“公子?”
宋轩闻言回神,淡淡一笑:“嗯。”
随即也落下一子,却落得毫无章法,比寻常水平差上太多。
于伯便顿了顿,道:“公子可是在想,贺三小姐今日定亲之事。”
宋轩昨天才见过她,浅紫色衣裙笑颜如花,问了他的梦境,临走时又叫他答应自己,不要做傻事。
那样真诚里带着几分关切的笑容,宋轩此前从未在贺南风脸上见过。本以为,他们之间总该越走越近了,未料不过一日,便传来与逸王府定亲的消息。
然最惊讶的还不是他,方才回来的路上听说十七王爷凌夙在卫王府大发雷霆,预备去找文敬候贺佟阻止婚事,惹得身居后宫的生母太妃亲自前来,好一番责骂才不了了之。
如此比起来,他家公子已算十分平静的了,平静得都有几分出乎寻常。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宋轩沉吟片刻,回答:“她不会嫁给凌释的。”
如此风口浪尖时,逸王世子还甘心求娶,可见对其情意深重。文敬候府也已然应下,于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成的理由。
但看公子神情,又似乎了然于胸,十分确信。难道,又是因为那成婚的梦境吗?
他不由迟疑道:“公子当真认为,贺三小姐未来会嫁你为妻?”
“是。”
“就算公子你娶了桓家小姐在先,也会与她结为夫妻么?”
贺南风是何种人,堂堂侯门嫡女,北燕双姝,开朝第一个女翰林,又加封县主。如今还敢为天下闺阁少女之不敢为,未出嫁便收了面首在府,然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公子少年,依旧为温柔美丽的容貌,和知书达礼的风采而倾倒。是故才会有大发雷霆的卫王爷,也有眼前静默失神的宋四公子。
就算事成,做了新国公爷。这般身份、样貌、才学和行事的女子,如何肯与人共侍一夫?公子执着梦境,不愿细想这些,他作为旁观者,却不得不提醒。
宋轩未答,默然许久,忽而转眼看向一旁案上的糕点,蹙了蹙眉道:“这是谁送来的?”
于伯不知他为何在意一盘糕点,还是回答道:“芙月晚间端来的。”
芙月是母亲王氏赐下的,一直服侍宋轩的丫鬟。知道公子与人下棋,所以预备茶水小食,是她一个丫鬟的本分之事,宋轩此前也从未关注过这些。
“芙月?”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宋轩又看了看那翡翠碟上的一圈玉白糕点,神色微微犹疑。因这莲花糕,是许久前柳清灵还在时,时常偷偷送与他吃的糕点之一。后来因无意听说他喜欢甜苦交织的感觉,便在花糕里加了少量杏仁,既是点缀,也使得甜中有淡淡苦涩,不会腻人。
他一向对吃食不甚在意,也从未对旁人提及此事,这杏仁莲花糕除了柳清灵,连他母亲王氏都不知晓。芙月又怎么可能,会为自己预备?
可柳清灵不是发配北疆了么?难道——他想起先前围猎时贺南风遇刺之事,忽而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看得于伯蓦然一惊。
“公子?”
“于伯,”宋轩回神道,“你先前说,李昭玉在宫中暗查柳家旧人?”
“不错。”于伯点头,自围猎之后,禁军统领李昭玉便一直在暗查跟柳家相关的一切,以至于东宫、瑞王府都有所察觉,却又不明所以。
毕竟柳家早已覆灭,就算还在,对大局而言,也半分不足挂齿。就算因为柳嫔故人围场行刺,不过为报柳嫔之仇,事情已查清,刺客也已身死,李昭玉却为何迟迟揪住不放?
宋轩凝眉,忽然明白,要查柳家的不是李昭玉,而是贺南风。既然那侍卫都要杀贺南风,为柳嫔报仇,亲历潜龙寺一案的柳清灵,如何不会报复她?或者那侍卫便是柳清灵所遣,否则贺南风不会如此防备。
他从前一直以为柳贺二人是极好姊妹,还试图从柳清灵口中,探听贺南风许多消息。未料女儿之间打小的情谊,竟也这般多的虚假和算计,以至于隐约猜测对方归来时,便要如此小心。
他沉吟片刻,又道:“前几日你曾说,手下察觉国公府外有人监视,王爷命我行事小心?”
“不错。”
“不必在意了,”宋轩淡淡一笑,“我知道那些,是谁的人。”
她竟猜出柳清灵若回来,一定会找自己。而后者,也确实来了,不过眼下还未现身。
两年不见,柳清灵竟长了这般本事,能不知不觉潜入国公府中,借芙月之手奉上这一盘糕点。
有意思,这些女子,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