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太子之所以能提前防备,半路就用金蝉脱壳之计逃回兆京,是因早在见过朱嬛后,贺南风就通过白芷,引导宋皇后发觉国公府王氏母子,与瑞王来往密切的事。
因宋轩随身的那个男人,便是从前瑞王府手下。
宋皇后本将信将疑,因宋轩毕竟是国公府人,该与宋氏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为何要偏向三皇子?随后在国公府一番秘密查探和审问,竟得知王氏嫁入国公府这十余年来,居然每年都会到青龙山别苑与瑞王私会,而她儿子宋轩,则一直在替瑞王做事。
白芷将这些传回时,贺南风都不禁有些诧异。
她前尘今时都只知宋轩替瑞王效命,本以为只利益牵扯,不想其中还夹杂着瑞王和王氏的私情。也只有宋皇后这般出自国公府,又能轻易驾驭国公府上下的人,才能迅速连这些都审了出来。
霎时对宋轩,有些莫名的怜悯。天要他生为庶子,又摊上这么一个母亲,自幼在那般偏执和阴暗的教导下成长,如何能坦然面对心中所爱。
大抵前尘的贺南风,和今时的那些梦,便是他心中唯一光明之地了。可惜前尘光明最终黯淡,今时的那些梦,也难长远。
就像她告诉过他不要做傻事时,其实也已经晚了。他做与不做,宋皇后都不会放过。只若不做,还有些许转圜的余地,因为在这一步了,瑞王是必须要败的。
既知王氏母子与瑞王勾结,宋皇后便早对国公府的一切有了防备,所以后来那些所谓密信流出时,能够被轻易拆穿。而顺着宋轩自然发觉桓家小姐,再查出瑞王和西京总督桓奕勾结,便并不困难了。
贺南风早在与朱嬛初见后,就定下了先通过皇后太子一党,除去瑞王、桓奕的计划。到这时,居高临下的宋皇后,以为她掌控了所有。并不曾想到这场生死扭转的变局,不过是背后另一方的借刀杀人之计。
另一个同样身处皇室,却并未叫她或是懿贵妃防备算计的人,因为她只是个公主。而眼前少女,便是这个面善猛兽的爪牙。
贺南风道:“东宫私造龙袍,非长公主,也非你我诬陷。皇后娘娘教子不力,本来就注定会受到牵连。”
李昭玉看着她,忽而一笑:“皇权争夺里,从来只有胜负没有善恶。我只是不解,你当真认为,瑞王和太子不在了,长公主便可继位?”
毕竟身为女子,就算唐朝武则天,也是几乎将包括自己儿子在内的,所有能继承皇位的男儿都杀尽了,才在垂暮之年终于颤颤巍巍登上大位。
若说凭借李贺储三家之力的拥护,加上最有实力的皇子都不在了,盛元通过扶持傀儡幕后掌权,是轻而易举的,但若直接继位,至少在李昭玉眼中,并不可能。
且不止是她,哪怕盛元自己都难免怀疑。大抵正是这样作想,前尘她才到贺南风死的时候,都还未向天下露出真容。
然贺南风却似乎胸有成竹,恭恭敬敬嘱咐盛元,虽不可一蹴而就,但近来多予皇上关心,必定有奇效。好似凌祁身为帝王,会因为儿女的温情,而枉顾天下大计一般。
她笑了笑,回答:“姐姐可知,当初唐太宗李世民,为何会在诸多皇子里,偏偏选择了软弱的李治继位。”
李昭玉道:“因为李治是长孙皇后之子。”
“可李承乾,也是长孙皇后之子。”
李昭玉一怔,李世民长子承乾身为嫡长子,得唐太宗爱护有加,最后却联合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陈国公侯君集等图谋不轨,事情败露后太宗多加维护下,还是废为庶民,流放黔州。李承乾是罪人,自然不可能继位,便不太理解贺南风以之做比的意图。
她思量片刻,道:“李承乾已是庶人,自然不可。何况太宗选择李治,也是认为太平天下需要仁德之君,方能与民修养繁荣。”
贺南风似早知对方会这样说般,淡淡一笑,继续道:“话是不错,可太宗怎就知李治仁德?”
他是他父亲,自然知晓。
李昭玉不由蹙眉道:“太宗诸子中,魏王李泰夺嫡,太子承乾不轨,楚王李佑谋反,个个因皇位自相残杀,只李治——”
此处话音未完,便自己恍然大悟。太宗之所以认为李治仁善,正是因为其他皇子不仁不善之故啊!
唐太宗李世民的的十四个儿子中,李承乾、李泰、李佑三人在贞观年间涉嫌谋反被杀;李愔、李恽、李恪、李明唐高宗时期谋反被杀,除李福、李治外,其余十二人全部死于非命。致使《旧唐书》的作者谈及太宗诸子,都不由感叹道:“子弟作藩,盘石维城。骄侈取败,身无令名!”
民间甚至有传言说,这是当年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杀死兄弟后,高祖李渊给他血脉的诅咒。所以这亲人残杀,才会代代相传。
而李世民自己,也明显是为此痛苦又无奈的,所以在李承乾谋反会苦心保全,在每个儿子犯错时都苦心包容,也所以才会认为李治的懦弱和不求上进,是难得的任善之德。
这不就,跟此时的凌祁一样么?
要知当初凌祁继位,可也一场浴血奋战,兄弟父子相残。此后留下时时多疑的性子,才酿就了宰相灭族的冤案。也越是如此,一面对万事万物心存猜疑防备,一面又害怕真的六亲反目。
人随着年老体衰,气势心志也会渐渐薄弱。所以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才会对四面番夷步步退让,也才会因为弟弟宁王谋反心神俱震,又在得知太子造反时,气得吐了血,随后稍有缓和,又因三皇子之事,而昏厥不支……
他知晓当初胡奉庸之案是冤屈,故而十年前才会因着隐约欠疚,才会听从太后旨意,封了盛元为长公主。
贺南风这是,想在皇帝身体和内心都重病弥留的这段时间里,在宁王、恒顺之后,再通过瑞王和太子的接连反叛,让这本就心中孤独、不安的老帝王,彻底崩溃。
如此,他唯一的温情和安慰,便只能来自熙嫔储梦羽,和一直敬爱关切的长公主盛元。而这两者,早就达成了盟约。而长公主本身,就已被比为唐朝镇国公主,那时要在孤苦无依之下,操纵或说服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不过易如反掌。
故盛元若既得皇帝信任,又一步步显示治国之才,要在凌祁病重的最后这段时间立下身份,非是不能。且反而,才是最好时机。比原本打算等景帝病故,新帝继位根基不稳及四方大乱时,时机更好。
瑞王夺嫡,太子造反,其余皇子不成器,长公主凭借仁德武功,被对儿子兄弟们痛心绝望的皇帝顺势封为皇太女,在凌祁驾崩后继位,成为自唐武则天来,世上第二个女皇帝——虽走起来不如形容这般简单,然一旦目标定下,路途清楚,也非是痴人说梦。
李昭玉这一刻只觉,人心才是最诡秘的学问。
她素来擅长兵法谋略,却不会像贺南风这般,能将一个人所思所需,揣摩得这样透彻,然后,以一种旁人难以相信和想到的方式,彻底加以利用。
难怪对方向盛元进言,说难的不是皇帝,而是朝臣上下,因为就算最后凌祁下旨册封公主为皇太女,臣子们也不会接受,天下百姓则更不可能。原来皇帝之后所思所需的一切进展,她都已做了预测,只朝臣百姓,需要盛元趁此立威立德,才可处理。
唐太宗曾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只怕这般帝王,也无法预料千年之后,会有一个女子以他为镜,窥得皇家人心奥秘,将方法献给了欲为女帝的公主。
父亲李延广曾对她说,当日万寿节比试,花萼楼上兵部尚书王守明向文敬候贺佟道,他女儿贺南风最厉害的不是兵法,而是揣测人心。
她这厢方深刻体味到,贺南风那颗七窍玲珑心,对所亲所爱是细腻、体贴、完备的关怀,若到谋算之时,便又是看似出其不意、匪夷所思,但却合情合理、实际可行的布局。
瑞王夺嫡造反,并非设计陷害。李昭玉到时将他押回兆京,父子对质时,则对凌祁又是一番打击。所以凌祁想他活着回来,盛元一方更想他活着回来,如此不仅叫皇帝面兄弟相残和父子背叛,更必定会牵扯出太子私造龙袍之事。
因为宋轩知晓,瑞王必定也知晓,既然他已继位无望,肯定不会放过东宫一党。
谁会想到这数月风云变幻里,有个公主在背后谋划。还有个身披孝衣的女子,邱氏的死让她婚事延迟,却也有了更多时间,在风平浪静之中,时常半夜奔向长公主府去。
“我此番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必定将瑞王带回来。”李昭玉沉吟道,“你在兆京,自己万事小心些。”
贺南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因为瑞王算计败露后,宋皇后立即派人捉拿王氏母子,宋轩却在押送的路上,被不知何人劫走了。宋皇后以为是瑞王余孽,贺南风和李昭玉却明白,那背后必定是柳清灵在操纵。
这个女人真如鬼魅一般,不知隐身兆京何处,可能随时再放冷箭。
李昭玉这才一跃上马,临走前,又勒转回身道:“阿宸若写信来……”
宁王之乱平息不久,两个南陈皇子就回了陈国。其中太子穆洛风已求娶六公主庆元,定在三月月迎亲,不知是否会因皇子之事耽误。
庆元公主对他并不是个上好选择,但穆洛风若在南陈娶妻,则定受到万俟家族和万俟皇后的钳制,是故在他国迎娶太子妃是必然。他本想要李昭玉,最后变成庆元,虽不如意,也还算顺势。
至于小皇子穆洛宸,则离去之前便好一番念念不舍,走后更是隔三差五又有信件寄来,比当初凌释在寒山时贺南风的来往还多,且字句之间酸腐更甚,扬言禀过父母,花开之时就来求娶,贺南风便趁机报复着嘲讽了不少回,弄得李昭玉哑口无言。
“南风会替姐姐保管好。”贺南风笑道,目送对方微微红脸后,恢复女将军的高傲身姿,策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