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老夫人的过世,让贺家男人们都致仕守孝,连在寒山求学的贺玄文也迅速赶了回来,度日不见,已长成了个清秀少年,与安姨娘母子团聚,欣喜万千。
但依照皇帝的意思,是有心夺情的,叫贺佟守完七七丧期便从新入朝,不过为贺佟所拒,只得再往后延。
成亲之事自然没有再提,侯府上下都仿佛回到了湖水般的平静之中,两个小姐连月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未参与交际抛头露面。只有姑奶奶贺媛,回了太原祭奠夫君。
不久太常寺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昭告天下冬至大祭,太子也作为未来的国君,代替皇帝西巡。
随后,便依旧如前尘般传来了造反的消息。
隆冬腊月,将景帝气得再次吐血。盛怒之下当朝令王守明再次带兵平乱。前尘是李延广,同西京总督桓奕里应外合,最后却并未能完成将太子生擒的旨意,等他到时,太子已在桓奕逼迫下饮毒酒自尽。
消息传回来,凤仪宫的宋皇后,也用三尺白绫了结了自己,接着国公府被灭,宋氏一族留下了造反罪的骂名。当然,除去大义灭亲,功劳甚伟的四公子宋轩。
帝王家争夺从来血雨腥风毫无温情,常是史书记载简单几句,其中之人却用了不知多少年甚至一生,才能完成。
可惜瑞王不知的是,今时他一举一动都早被人看在眼中。正在懿贵妃以为胜券在握,往凤仪宫挑衅皇后时,却忽然听说,太子已连夜逃回来了。
没错,前尘如汉朝“巫蛊之祸”的谋划,今时看似只缺了其中一环,即嫣贵人的盛宠被熙嫔储梦羽所夺。然后者虽不亲近懿贵妃,却也没有依附宋皇后,是故并未惹人过多防备。
一切看似都完满和前尘一样,谁知,就在王守明发兵前夕,本该在西京带着亲信造反的太子,却一身风霜雨雪地,出现在了皇宫里。
那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伤心至极险些昏厥,声声控诉自己到西京被设计和囚禁,历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
这时皇帝才明白,为何太子联合吐鲁番造反,是西京总督桓奕秘传的消息。因为想造反的不是太子,而是他。
一时间,朝野震怒。对这身居高位却枉顾君恩虚伪小人个个义愤填膺,王守明的兵马气势如虹,一路向西打的桓奕措手不及连连败退,最后只余百来亲信,竟真想逃亡吐鲁番求存,却又被朱思明的旧部所阻,将桓奕一家都押回了兆京来。
原来,当初朱思明镇守西境卫所之所以战死,便可能是桓奕受贿,与吐鲁番勾结设计的。而那带兵阻断后者去路的,正是朱思明遗孀贺氏,五年前被皇帝封为诰命的文敬候亲妹。
一个孤寡妇人,竟能在太子谋反消息传出时,便猜出其中有诈,又在王守明大军压境前,猜到桓奕可能西退,便提前赶到边关,声泪俱下地说服夫君旧部,设下了这场埋伏。
人们不由再次感叹,家国存亡当际,这些女儿之身,也完全不可轻视。
可既是桓奕造反,那送国公府又为何翻出种种与之密谋的证据信物呢?
正当众人猜疑之际,就在桓奕押送回京的路上,宫中却又传来消息,原来太子秘密逃回时,熙贵人意欲向外报信,被禁军指挥李昭玉发现,不想这一番调查之下,竟发现熙贵人作为皇帝妃嫔,却早和三皇子瑞王有染,假借一处酒楼勾结联络多年。
朝野上下哗然,比起对宫廷秘事的惊讶,则更震撼于禁军统领李昭玉雷霆迅疾的手段,不到半月便将瑞王私通妃嫔的前后过程查得个清清楚楚,更随之挖出太子造反之事,也是瑞王和桓奕勾结设计,目的只在争夺储君之位。而其中宋国公府的牵扯,则都是贵妾王氏母子受瑞王指使,伪造的各种证据。
这时,因为太子谋反气得吐血,又在见到太子后少许缓和的皇帝,再次气得昏厥。
他先是失去了亲生弟弟,不久前失去了一个儿子,那个儿子刚活过来,便又失去了另一个。
虽为帝王,而今却也同样是个风烛残年,一身疾病的老人。太医们连夜全都聚在宫中,懿贵妃被囚禁后,只有宋皇后和熙嫔得以陪伴侍奉。慌忙半日,凌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第一句话便是:
“传李昭玉进来。”
太监尖利的嗓音,将帝王这句虚弱的话语重复响起。不久,一身黑衣,眉目清冷的禁军女统领,便款款走了进来。
“臣参见皇上。”
皇帝屏退众人,包括宋皇后,唯独留了熙嫔相伴,这才向还跪地未起的李昭玉道:“你说,你查出的一切,可都是真相。”
李昭玉神情平静,淡淡回答:“是。”
“你为何,能查得这样轻而易举。”
自然是早有准备的。但李昭玉只是缓缓抬头,毫无怯意地看向皇帝,回答:“因为臣想做的事,从不拖沓。”
这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眉宇间的沉着冷静和威严气势,早比她父亲兄长还要令人侧目。
凌祁沉默许久,忽而淡淡笑了笑,道:“花萼楼当日,朕曾向你父亲说过,要你真正替朕效命。”
李昭玉静静听着,并未接话。
“李昭玉,你可愿为朕效命。”凌祁试图直起身来,又是一阵咳嗽,被身旁熙嫔扶住。
他虚弱又热烈,而带着些许期盼的目光,就这样直直盯着黑衣少女,神情严肃又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虔诚和仪式。
李昭玉默然片刻,并未抬眸:“臣愿为陛下效命。”
“好!”凌祁又是一咳,声音虚弱而浑浊,好似胸腔里已经混乱。
李昭玉就算不通药理,也能一眼看出,这大燕帝王的身体,着实离弥留之际不远了。
“请陛下保重龙体。”她道,“其他事情,交给臣子们处理。微臣们,定不负陛下期望。”
凌祁点头,嘴角似有笑意,顿了顿,道:“那朕现在就要你,带兵去将东逃的瑞王一党抓回。”
“是。”
“我要他活着回来认罪。”
瑞王自事情暴露后,当即抛下王府上下东逃而去,得知再无转圜余地,索性在道州三部坐地造反,带兵回击兆京。
本以为王守明西去后,京畿兵马不足,加上靠着他多年来民间布置,米粮财物都能完全支撑,等王守明回防时,必定已将兆京拿下了。
却不知这一年来,邱迟早将他的人,从米盐生意里慢慢一个一个清了出去。而今的瑞王空有五万兵马,粮草却不足三月之需,困在道州三部孤立无援,缴械投降是迟早的事。
但看来,皇帝还想跟这个反叛的儿子活着对质。
李昭玉头也不抬:“臣明白。”
凌祁神情满意,随即便召了大太监上前,道:“传内阁诸臣,替朕拟旨。”
“奴才遵命。”
第二天,禁军指挥李昭玉便被加封为都督同知,奉旨带领一万京畿驻军,东出平定瑞王之乱。继大燕第一个女统领后,也成了开朝以来,第一个带兵征伐的女将。
冬渐远,冰雪散。
梅残玉靥香犹在,柳破金梢眼未开。
转眼数月由冬至春,人们这日才见到深居侯府多时的贺家三小姐,终于出现在为女将军送行的城楼下。
少女依旧一身素白罗衣,显出自己还在孝中的身份。只眼眉岑寂更胜从前,举手投足温和缱绻。
李昭玉的黑衣之外,罩了明光铠甲,清冷美丽中越是几分威仪,上马前,忽而回头向对方道:“昨日宫中,皇上屏退众人,对我说了好几次,为他效命。”
太子造反来得突然,却完备。他了解瑞王,知晓若是三子谋算多年的事,不可能这样轻易就被人揭穿,还如破竹一般再无转圜余地。
是故要么是被人顺势利用,要么则反被诬陷算计,所以皇帝说话时,遣走了宋皇后,因为饶是逐渐迷糊的神思,也隐约觉出其中蹊跷。
帝王之术上,凌祁从来要求集权和制衡,本来两个皇子平分秋色,如今忽然彻底偏倒,除非其中之一根本没有再见的机会就死去,便如前尘太子一样,否则,他终究会因为怀疑和防备,不会相信也不会甘心。
而至于选择李昭玉,除去对方过人的才智武艺,也正因她一向的独来独往和桀骜不驯,让这向来多疑且历经亲人重重背叛的帝王,能够生出些许信任。
那几次三番的“为朕效命”,既是确认也是点醒,然李昭玉明白她应该只忠于皇帝一人,不管此前行事是否跟宋皇后和太子有关,这次出征,都要将三皇子瑞王,活着带回兆京来。
贺南风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淡淡一笑,道:“姐姐此行,定能不辱使命。”
对付一个,孤立无援的皇室子弟和几万潦草兵马,李昭玉并未放在眼中,但她想说的明显不是这一点,闻言顿了顿,道:“许是与你待得久了,我见皇上病重如此时,竟有些不忍。”
是不忍欺骗于他,还是不忍继续谋划,她没有说,贺南风也没有问。
“昭玉姐姐,”贺南风沉吟片刻,浅笑道,“瑞王而今暴露人前的一切,都非你我欲加之罪。我们不过是,将他对兄长的诬陷谋害,昭告天下罢了,并未做坏事,所以不必觉得亏心。”
李昭玉不置可否,又道:“那宋皇后呢,你让她胜券在握,却又要将其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