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确实约了王守明喝茶,也确实约得极其不易。
先前打算等对方南征回来,便相约一叙的,谁知逢上邱氏过世,耽搁下来。接着他又西伐桓奕去了,更不得机会。
好容易等到尚书大人再次归京,贺南风立即多番传信相约,又是拖拖拉拉十几天后,才给了确切回复。
多日不见的王大人依旧剑眉星目器宇不凡,明明有文人那种温文尔雅在,却又一举一动,都叫人觉出不怒自威感。
他今日一身青墨常服,玉冠束发,端直跪坐蒲团上,便莫名叫一旁烹茶的贺南风,心生些许紧张。
好在,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贺南风依旧温和娴静,带着如春风拂面般舒朗笑容,不紧不慢将茶煮好,分到双方盏中,这才向王守明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先生请用。”
王守明点头示意,却并未急着端茶,目光在贺南风身上停留片刻,道:“你今日约我来,可还是为了王家宝物。”
贺南风对先生说话言简意赅且开门见山,是早习惯了,故半分不觉诧异,淡淡一笑,也开门见山地点了点头:“不瞒先生,正是。”
王守明神情淡淡,继续道:“你为何认为王家有宝物。”
贺南风回答:“便如当初寒山之时,南风认为将有贼寇作祟一样。”
意思是,她如当初知晓山贼下药一样,未卜先知而得的。一是因为当初王守明知晓真相,且并未继续深究,可见他接受这个说法;其次,也是这种解释更加有力,她既已未卜先知了,对方便明白自己无需再试图隐瞒。
然不想,王守明却是忽而轻轻一笑,缓缓吐出两字道:“撒谎。”
贺南风一怔,随即不甘示弱:“先生难道忘记寒山之事,也忘记宁王之事了么?”
意思是就算寒山贼寇下药是偶然,那之后她对宁王之事的提醒,才有了王守明今时身份地位,他从前对她深信不疑,如何现在便说她撒谎了?
王守明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道:“你先前能知诸事,一路顺遂不假,我也深信不疑。”
“那先生为何说……”
“但自你收下恒顺面首,沦为旁人笑谈时,我便知晓,你已有不及之处。”
贺南风愕然愣住。
他说自毁清誉,是自己智识所知外的不及之处。若贺南风对一切依旧如对寒山和宁王之事般预知清楚,就不会叫别人拿住把柄,沦为笑谈。所以他前一句用的词是“先前”,因为贺南风在他眼中,之后已不能预知所有。既然不能预知,则宝物的说辞便是撒谎。
恒顺之事,以及关于邱迟、聂玉琼、逸王妃等等许多,都的确是她不及之处,所以才会横生波折。但更令贺南风惊讶的,则是王守明说这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仿佛对她前尘今时的玄妙,完全了然于胸一般。
难怪,他当初就接受说法不曾深究,原来他竟早知真相么?
贺南风心中起伏不定,凝眉道:“先生你——”
王守明看着她异样神情,语气依旧淡淡:“何况,王家没有宝物。”
“没有?”贺南风越发惊讶,险些站起身来,好容易恢复仪态,还是蹙眉道,“先生说的,可是实话。”
“实话。”
“王家没有宝物?”
“从来没有。”
贺南风迷惘了。她明明在梦中亲耳听见,罗刹太后李昭玉道王家宝物,可以扭转时空起死回生,后来又在宋轩那里得到确认。可王守明却信誓旦旦地告诉她,王家从来没有什么宝物。
难道,前尘果然是梦,那夜死去的婚礼,也不过只是黄粱一梦的延续么?
不可能,不可能是梦。贺南风摇了摇头,古往今来,重来没有这样一个梦境,能走完自己人生,哪怕重来也可件件印证的?不可能只是一场梦。
“你在怀疑什么。”王守明意味不明道,带着几分试探。
贺南风抬眸,诧异地看着他,没有回话。
“你是否在想,曾经看到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贺南风再次,愕然愣住,良久没有回过神来:“你,你怎么知道?”
王守明淡淡一笑,沉寂片刻,回答:“因为,你不是唯一一个,看到未来之事的人。”
贺南风已然惊呆远处,久久凝眉,没有说话。
“天竺佛家修行,到极致之处,有六大神通。”王守明继续道,“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其中宿命之通,便是能知自己及六道众生之宿命事。”
贺南风自然知晓这些,且还不仅佛家有此神通,道儒两家也有入于神仙境、入于圣人道,便知过去未来的说法。佛道多在入定打坐时,神游三界六道,而儒家则多为梦中,能见万世宿命。
她默然许久,方抬眸缓缓道:“先生的意思是,那不是梦境,而是修行?”
可前尘的贺南风,除了读写诗词歌赋,哪有半分修行过?就算偶尔进出庙宇,也不过烧香祈福罢了。
王守明摇了摇头,道:“人之智慧神识,若不借助外物,再修行也根本无法到此地步。”
“借助外物?”
“不错。”
贺南风不解:“何种外物?”
王守明看向她,沉吟片刻,回答:“机缘巧合,神秘莫测的宝物。”
贺南风再次讶然:“可先生不是说,没有宝物么?”
“没错。”王守明道,“王家从来没有宝物。”
“那——”
“但我幼年时,曾在一处洞穴中,偶然发现一物。”王守明说着,站起身来,看向窗外道,“不知此物何处而来,又有何般玄妙,直到后来偶然一次,我在洞中迷迷糊糊之间,看到了未来一月的事。”
贺南风恍然大悟。
难怪前尘时,便有关于王守明的传言道,他曾耽于佛道修行,在自创的守明洞中一待便是数月之久。一次他的友人前来探望,走到半路便碰上前来迎接的王守明,霎时无比惊讶,问他为何知晓自己会来。王守明便笑答说,他在洞中时,已见未来之事。
贺南风此前,从未细想过这一点。因历来对于传奇人物,总有这样的异事赋彩。便如刘邦酒醉杀蛇,蛇母说他是赤帝之子杀了那白帝之子;如文王非熊之梦,得姜子牙;以及上官婉儿出生前的其母梦称等等。
故一直以为那也不过是世人给传奇人物附加的神奇之处,就如关于他的出生般,传言其母亲郑氏妊娠十四个月才生下了他,更当时其祖母仙人怀抱婴儿送入怀中,说:“此子授汝”……
直到此刻才惊觉其另有天地。莫非,王守明洞中修行入神通之境,并非民间传言,也不是真靠入定修行而生异能,而是借助一件偶然所得的宝物,才在神志飘忽之中,看见了过去未来?
可若他自幼便真有此宝物,能知未来之事,前尘的王守明为何还落得那般无力结局?
贺南风再次百思不得其解,默然半晌,缓缓道:“先生说的宝物,可是跟一条蛇有关?”
这个信息并非来自她梦中,而是宋轩当日所言。他不记得具体,只印象中,有一条蛇。
王守明闻言,似也有几分惊讶,转过身来,道:“不错。”
果然,那不仅是梦。果真有这么一件宝物,即便不是王家的,也确实存在着。
贺南风也站起身来,愕然不已,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抬眸道:“什么样的蛇。”
“咬尾之蛇。”
“咬尾之蛇?”
王守明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示意随从进来。从对方手中接过一只圆月大小、黑布包裹的方形木匣放在案上,一层层打开,最后便露出那咬尾蛇盘来。
贺南风顿时惊立原地。
那是轮不知何种金属所制成的圆盘,黢黑中仿佛散发着盈润油光。中间凸出似乳,面上花纹形同文字,但并不能看出其意。四周便是一条玄色咬尾蛇的雕刻,首尾相接,不辨终始。
“此物极其坚硬,绝非普通铜铁。”
贺南风不曾见过这蛇盘,却在打开的那一刻,心中剧烈一震。半晌,才回过神来,看向王守明道:“这,这就是……”
“没错。”王守明回答,“我特意派人,从琅琊取来的。”
贺南风再次看向蛇盘,看向它的光泽,它的花纹,和咬尾之蛇的雕刻,越看,便仿佛又到巨大的吸力,将她拽向蛇盘,情不自禁,伸手过去。
指尖触及的一刹那,便觉一股幽凉、强烈而又几分熟悉的感觉,顺着手指流动全身。叫她不由得,闭上了眼。随即感到自己似忽然坠落到另一个世界,周遭漆黑一片,又冷又静,仿佛死亡一般……
王守明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半晌,贺南风从恍惚中愕然惊醒,脸上神色既像诧异,又像迟疑,还带着些许淡淡悲伤,缓缓坐回原位,半晌平静下来,看向那蛇盘,似觉原本黢黑发亮的色泽,黯淡许多,不由凝了凝眉,这才对先生道:“先生也分辨不出,此为何代之物么?”
“不能。”王守明回答,“华夏有女娲伏羲,有巴蛇长蛇,有钩蛇化蛇,有鸣蛇腾蛇,却至今还从来没有过,咬尾之蛇的传说。”
女娃伏羲人首蛇身,其余六蛇,皆出于《山海经》和《水经注》,都是各有异能的凶猛神兽。但正如王守明所言,从上古至于而今,包括《白蛇传》一类的民间传说,涉及蛇的不少,但确实还未有过咬尾蛇的传言。
她顿了顿,道:“先生的意思是,此物来自海外异国?”
王守明不置可否,沉默片刻,道:“或许来自海外。”
贺南风读到过,就近处西方天竺国,便有此蛇的传说。衔尾蛇首尾相接,意喻自己得到新的生命,既是永生永存,也象征着轮回、阴阳、重生,代表着天地和时间的周而复始。
但看王守明形容,明显并不赞叹此种说法,于是问道:“先生认为,还有其他可能?”
王守明并未急着回答,而是缓缓坐回原位,方道:“首尾相接,无终无始,过去、现在、未来一体。那又如何分得清,它是过去遗留,还是未来之物。”
“未来之物?”
“南风。”王守明看着她,微微沉默后,一字一句道,“宇宙无限,时空回环,古时雷公电母风婆雨师,今人便知是阴阳两气,冷暖交撞之物。古时行军作战、开山辟土都靠人力,今人便懂得使用火药,水雷地雷。”
贺南风凝眉,不解其意。就算今代比古人进步,以后比而今进步,可跟他说的,咬尾蛇来自未来,又有什么关系?
“但古时,还有鲁班的飞鸢,有偃师的机关人,有大禹的河图洛书,还有薄如蝉翼的素白纱衣。”王守明沉吟道,“它们是在过去,却又在未来。也许来自过去,也许出于未来。此人此物,又如何分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