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愕然一怔,凝眉道:“你说什么?”
凌琰似被父皇神情吓到,但还是重复了一便:“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
凌祁方才,只想到法家铁血手段于治国之用,而今才忆起,法家尤其韩非对帝王皇族的论述,则是更加冷血无情,却又真实无比的。
韩非说,帝王此生,“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也”。意思是,皇帝的妻子和儿子,这样亲近之人,都是完全不可信的,其余就更没有可信之人了。
不在其中之人,或许不知皇家残酷,但此刻五十多岁日薄西山的凌祁,却能深深体味这一点。
而“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指若君王死去,得到利益的人多,那么人君就危险了。
韩非对此,还做了自己的阐述,讲明为何后妃和皇子,希望君主早死:
“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语曰:‘其母好者其子抱。’然则其为之反也,其母恶者其子释。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见疏贱,而子疑不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为后而子为主,则令无不行,禁无不止,男女之乐不减于先君,而擅万乘不疑,此鸩毒扼昧之所以用也。”
意为后妃太子,希望君王早死,因为夫妻无骨肉之恩,而皇子又担心自己母亲年老色衰失宠,自己连带着被他人替代。于是,只有君王早死,太子继位,皇后做了太后,儿子做了皇帝,才自由自在,肆意享乐。
随后又讲,就像卖棺材的希望人死,不过是人死才能卖棺罢了,不是爱你也不是恨你,只是看有利可图。这一点跟帝王之家也一模一样,后妃皇子希望君王早死,也不过有利可图罢了。
是故,“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且“非亲非增,利所加也”。
燕帝一直心病缠身,何尝不知如此?而今对熙嫔的独宠,又何尝不是正因对方没有子嗣,独身一人,故不会涉及皇权争斗中。想在与她相处时,得到暂时卸下防备的机会。
他便如当初太宗李世民般,面对着亲故子弟一个个背心离德倒戈相向,无奈、愤怒而又痛心。那么大臣提议另立新储,不管提到谁,皇帝都缄口不言,也何尝不是对凌家子弟感到了疲倦、麻木和绝望。
好容易躲开群臣,得以偷闲游园,心中隐藏的那根弦,却又再次被小皇子勾出,叫他一下不得不重观全局,回忆往昔后,望向前路,只觉一片冰冷。
无人知为何九皇子读书,能将皇上读得神情异常,回到甘露殿后久久不语,也没有接见任何大臣,包括临江侯陈远。
一旁体贴相伴的熙嫔娘娘深谙圣意,为龙体担忧的同时,也禁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那些大臣们着急什么,个个口口声声国家社稷,就没人为陛下想想,那些个皇子皇孙,都是吸血的恶鬼,一旦当了储君,还不得翻上天去?”
若寻常,这话足以治罪,但从此刻凌祁却只静静听着,没有阻止也没有言语。
熙嫔一面观察着对方神态,一面继续道:“说起来,恁多皇子还不敌一个盛元公主对皇上孝顺。”
这倒是事实,皇子们只想着如何夺得大位,虚与委蛇,但他的长公主自幼无依无靠,却大抵在太后身边养成了宅心仁厚又体贴孝顺的性子,之前若非是她不顾旁人劝阻推举神医诊治,只怕自己此刻已不在人世了。
他这一生,是对这个女儿亏欠良多。
凌祁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便听熙嫔无奈道:“可惜啊,长公主殿下是个女儿身,否则,妾身定会劝陛下将她立为储君。”
凌祁一怔,微微凝眉。
熙嫔似并未发觉皇帝神色变化,自言自语般又道:“不过陛下要是真将长公主立为储君,肯定将那些个天天逼陛下立这个那个皇子的大臣们,气他一气。这天下还是不是陛下的天下了,整日指手画脚?妾身有时,真想叫昭玉教训他们……”
凌祁愕然愣住,不禁陷入沉思中,后面的话,也再未听得清楚。
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也。
但这皇宫内外,若有人并不能从皇帝的死中牟利,那便只有他的盛元长公主了。
她是女儿身,不涉及皇权争夺;她独自一人,也无家族羁绊、势力牵扯。她在温和仁慈,体贴孝顺之外,还有聪慧端庄识大体,在朝野上下素有镇国公主的美名……
李昭玉能做禁军统领,再做奉国将军,贺家三女能做翰林,他为何就不能给他的公主一个封号,一个旁人难以企及的地位?
正思量完,外头太监便通报道:“陛下,长公主请见——”
“让他进来。”凌祁回答,一面坐直身子,在女儿进门施礼关怀之下不言不语,尔后却忽然道了句,“盛儿,朕封你为皇太女,你可愿意?”
盛元自然惊诧之后,又惶恐不已。立即向皇帝表明她从不敢有此肖想,但凌祁却似对此举早已下定决心。公主推拒不得,只能长跪谢恩。
于是第二日,便朝臣们都知晓,皇上意欲封盛元长公主为皇太女,一时间哗然大片。
逢迎圣意的不少,于是恍然大悟后开始称赞公主不输男儿,比唐是武曌、太平尤有过之;反对的自然更多,临江侯陈远更是当庭激烈陈词,务必叫皇帝收回成命。
但凌祁却十分坚持,对诸多反对的话都恍若未闻。
旁人尽是不解,连猜到走向的王守明,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依旧难免惊讶。唯有李昭玉明白,从宁王、恒顺、瑞王、后妃、藩王再到如今皇后、太子的背叛,从熙嫔的每一句话,盛元做的每一件事,到凌祁身边的太监、宫女,都一步一步将这年老帝王,引入了寻求温情和叛逆常俗的路。
其实在懿贵妃、瑞王,和宋皇后、太子失势后,盛元多年谋划加上熙嫔的帮助,宫中已无其他势力可以抗衡。她哪怕在皇帝病重时,矫作传位圣旨,也无人会知真相。
若是皇子,便如此做了。但盛元是公主,所以更需景帝的助力,需一个宫廷由上而下的名正言顺。如此,陈远、文丙这类老臣的第一波反对,就能由皇帝自己应付。
而就在凌祁册封皇太女,臣子们议论纷纷之时,贺南风却迎来了个十分意外的客人。
谢婉仪。
不过半年未见,少女眉眼清冷而又岑寂,叫贺南风恍然,觉得对方好似从云家放风筝的明媚少女,变作了那夜鬼市上的陈飞鸾。
而这变化的原因,是凌释,也是她。
于是心中便有几分愧疚,一面示意对方落座,一面吩咐红笺备茶。
谢婉仪自离开留月山庄,便回了陈郡谢。贺南风后来听段静有说,她回谢家后曾长久闭门不出,今年年初时,才逐渐随她母亲和妹妹参加交际,却并非青年男女的宴集,而是陈郡一带的善堂。
善堂最早是寺庙救助民间的举措,到唐宋时变为义庄,而今则多称呼善堂,北燕南陈皆有。最大最有名的叫做积善会,“积善”二字出自《周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此会便是三十余年前,最先在陈郡一带兴起,通过筹募善款和其他物品,才救助穷苦百姓。
而会中又分为救济同乡的会馆,救助贞女孀妇的清节堂,救助贫民丧葬骼会,及救助族人的族田义庄等等。谢婉仪参与的便是清洁堂,仿佛以示自己虽被辜负,依旧深情自洁,不可转移般。
她一个未嫁小姐,自比贞女孀妇,不知讽刺的是自己,还是凌释。所以当初传回时,贺南风还不由暗暗皱眉,随即想到对方未必有此念头,或许物伤其类同病相怜罢了,便也未曾计较,更不曾跟凌释提起。
却不想,对方而今找了过来。且她自陈郡入京一趟,不进逸王府,不见凌释,独独找到了贺南风。
怎么说,也算曾经的情敌相见,却毫无眼红。
谢婉仪一身素净罗裙,静静看着浅紫色衣衫的少女,眼中毫无嫉色防备,甚至在红笺奉上黑茶和糕点时,极礼貌地点头道谢。
随后,转向贺南风,开门见山道:“三小姐,你曾派人送我一块玉佩。”
“是。”
“你说只要用这块玉佩,我可以提出任何要求。”
“没错。”贺南风道,“或者也可以,换二十万两白银。”
谢婉仪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了那块玉佩:“婉仪现在便有件事,需要三小姐相助。”
贺南风示意红笺接过玉佩,面上依旧浅笑吟吟,道:“你说吧。”
她竟不问是何事,便先答应了。看来这世上除去与她共侍一夫,其他的要求,这侯府嫡女都可答应。
谢婉仪微微诧异,随即平复神色,抬眸道:“想必三小姐也知道,婉仪在积善会中做事。”
贺南风没有否认。
“积善会中,都是些想为贫苦百姓尽绵薄之力的男女。”谢婉仪继续道,“我们同心同力,亲如兄弟姊妹。可是三小姐——”
贺南风察觉对方眼神,在这一刹那有了莫大变化,似伤心又似愤怒,如平静湖面下波涛即将喷涌而出,叫她也不由片刻失神。
“如果有人杀了我们的兄弟姊妹,我们应该如何?”
贺南风一怔,凝眉道:“自然要他偿命。”
“可若那人身份太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