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君死者众(1 / 1)

《易经》言: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则敬义立而德不孤。

这是贺南风当初在寒山时,就对王守明说的话。而今,也是她参与皇家争夺,接受盛元招揽中的坚持。

她笑了笑,最后温柔道:“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这句话出自孔子,原话为:“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意思是,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和虞仲、夷逸,这三类人代表了三种不同的选择和坚持,即宁死不辱、明哲保身和隐居避世。他们的选择和志向都是单一的,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没有一定要做的,也没有一定不会做的。

便如孔子另一句话,叫“君子贞而不谅”。儒家看重信用,但这句话的意思则是,君子坚守正道但不拘泥于小信用。于此对应的,“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都在强调,君子忠信行事,不落脚细微小处。

儒家之道,通篇全意,在于变通。无可无不可,便可以说是变通的精髓所在了。在“予一以贯之”的前提下,通过变通行事,解除粘滞于拘泥,才是孔子认为的君子行事之道。

就像《子路篇》中叶公与孔子谈论父亲偷羊儿子举报的事,孔子说我这里不一样,父亲偷羊儿子会帮忙隐瞒,这才是我们的直。可见权宜从变,因时因地制宜,才是君子圣人所行。

有坚守而知变通,是圣人之道,是才学之髓。多少人倾尽一身读圣贤书,却未得其要领,但贺南风小小十多岁女儿,却早深谙于心。

李昭玉闻言微微失神,片刻,方缓缓道:“文敬候真该在这里听一听,什么才是天下文人的为官执政之道。”

贺南风知晓对方从来不喜文人迂腐清高态,也不喜欢自己父亲自鸣得意、一本正经的模样行事。便不由失笑,摇头道:“我父亲而今伺弄花草,下棋写诗,已无需为官执政之道了。”

文敬候自母亲大丧后,便休官在家守孝,闲时与儿女吟风弄月,品茶作画,叫贺南风都分不清,父亲难道是真无心朝堂了?

李昭玉道:“好文人不定能做好官,李太白便是一例。你父亲写写文章作作诗词正好,不必为那力不从心之事。”

贺南风没有反驳,其实自己也暗自想过,祖母邱氏之死虽是突然,却也正好给了父兄休息的时机,也给了她单独行事的便宜。

只自己要做的事,到如今都还未叫家人知晓,不知到时,对方会如何反应。

“接下来如何打算的。”正思忖间,便听李昭玉又道。

贺南风回答:“除去私备龙袍,长公主自有办法,叫皇上知晓太子行压胜邪术,咒他早死。”

“然后呢。”

“然后,”贺南风顿了顿,淡淡一笑,“便会有人,助力长公主登上皇太女位。”

她说有人,自然不是她,也不是熙嫔,更不是自己。

李昭玉凝眉:“谁?”

贺南风抬眸,道:“韩非子。”

“韩非子?”

“不错,韩非子。”

……

到分别时,李昭玉才终于问出了她一直想问,却又刻意压制的话。本以为贺南风会早早提起的,偏那丫头似故意折磨自己,绝口不提。

“那个,”李昭玉叫住起了身,就预备离开的少女,面色犹豫道,“阿宸他……”

贺南风笑得舒朗:“阿宸怎么?”

李昭玉瞪了她一样,也站起身来,回答:“他来信都说了些什么?”

“唔。”贺南风又是一笑,“他说万俟皇后让他娶江家女,但姐姐不必担心,他自有办法处理。”

说完,从袖中取出信来递去。明显早有准备,但对方不问,她就假作不知。

李昭玉一怔,随即接过看完,便凝了凝眉:“他能有什么办法。”

所谓关心则乱,李昭玉此人,是关心则觉对方一无所能,弱不禁风,非得由她照拂才得安稳。

贺南风笑道:“殿下怎么说,也是堂堂皇子,宫中之事哪不耳濡目染些。”

李昭玉还是将信将疑模样,眉头未解:“他还小,如何跟母亲兄长斗。”

贺南风明面上,跟穆洛宸同年,但算起来,自己其实比王守明小不了几岁。便是凌释十三四岁时,也尚有许多事情无法处理完备。

故她顿了顿,没有反驳,片刻道:“然毕竟是南陈家事,应由穆姓自己处理。但昭玉姐姐不必担心,南风已让齐鸿盯着,一定保证阿宸的安全。”

李昭玉这才点了点头,将信折好收进怀中,回宫赴属于她的接风晚宴。

后世史书载,和光二十六年的五月初九夜,景帝于奉国女将军晚宴后,入于紫宸殿中即一病不起。

其实凌祁并非当晚就病倒的,而是当晚审问瑞王后,强打精神出席晚宴,看着他华服加身的皇后和太子,目光有异却也不曾言明。

紫宸殿一宿未眠后,次日察觉爱妃熙嫔独自流泪,多番询问之下,储梦羽才无奈告知真相。

原来,宫中早有传言,道太子以厌胜之术咒皇上早死。熙嫔本不信,便暗暗派人盯着东宫,谁知,还真的看到术士偷偷进出,她派太监将那人抓住严刑拷打,发现太子真的在诅咒自己的父皇早死,他好继位。

眼见皇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原是亲生儿子诅咒,但她又不忍告诉皇上,故而独自哭泣……

皇帝震惊之下,后退数步,随即见过那被抓的术士,又审过东宫下人,确信了太子诅咒自己的行径,霎时,再次吐血昏厥。

这番病倒,比从前都要来势凶猛,御医们里里外外神色焦灼,却也手足无措。

几个时辰后,皇帝才悠悠转醒,当即下旨,将皇后禁足宫中,将太子抓捕关押,废为庶人。

老人绝望又悲痛的模样,连李昭玉在一旁看着,都心生几分不忍。

随着年老,正需要亲情陪伴的时候,可惜正如贺南风所说过的,从宁王到瑞王,到后妃藩王再到太子,皇家无情,并非他人操纵。凌祁当初也是这样过来,靠这样手段坐稳帝位的,如今却再也承受不住。

御医无用之时,盛元长公主含泪跪在殿前,冒险推举了一个民间的姜姓神医,皇帝感其真心,召姜姓医者入宫。虽病情甚笃,但经一番针灸药石后,还真有不少起色。

然兆京上下都知,离燕帝大限,已不远了。

可惜从藩王、兄弟、再到儿孙,皇室子弟都已离心,只有无依无靠的长公主,成了皇上这时唯一可信之人。好在公主仁德孝顺,日日陪伴皇上左右,才叫这孤独帝王有了些许亲情的安慰。

但皇帝日薄西山,朝野尽知。眼见最有可能的两个继承者一一陨落,满殿大臣们也急了。

有的为自身将来打算,预备讨个新主奉承。而有的,诸如临江侯陈远和王守明这般,则是真心出于实际考虑,希望早立新储,安定天下。

但不管出于何种考虑,这般提议皇帝明白、体谅,却是也不喜的。外头大臣们你来我往,催他把江山交给别人,有提议誉王,有提议平王,不过更多的,则是在陈远领导下,建议立晋王凌玥为太子。

毕竟正室嫡出,又从来宅心仁厚,且天资聪颖,当年与陈远还有师徒情意。怎么看,都是而今最合适的人选。

但皇帝,却只沉默不言。一时间,臣子们也分不清,帝王到底如何打算的。

直到这一日,皇帝在熙嫔娘娘陪伴下,闲游御花园内,忽闻得阵阵读书清声。

但凡老人,便越喜干净上进的孩童,皇帝便携爱妃寻声前去,见是自己最小的九子,在荷花池边诵读古书。

九皇子凌琰今年只有八岁,母妃只是个贵人,又不甚得宠,便也随着颇受冷遇。

皇帝寻常极难想起这对母子,此番看着孩童,倒觉十分喜欢。于是笑吟吟走上前去,问小皇子读的什么书。

凌琰自来胆小,又不常能跟皇帝说话,赶紧施礼叫了父皇,好一阵缓过神来,见皇帝和熙嫔娘娘都慈眉善目,方渐渐放松,告诉皇帝道,他读的是先秦诸子。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人才辈出学说鼎盛,自来就是后世为官为政,尤其皇族子弟必读之物。

凌祁越发喜欢,又温声问道:“那琰儿喜欢,哪家学说?”

小皇子想了想,回答:“琰儿喜欢道家。”

“呃。”皇帝暗想,好在将来只是个闲王,喜欢道家也说得过去。

“但先生说,法家用处最大。”

道家玄虚,儒家仁义,在不同时代适应不同的国情,如文帝无为与民生息,武帝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法家强调“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秦王扫六合,便是以这般强硬手腕的学说做支撑,才得以实现。

如今南北东西局势,倒与先秦几分相似,故法家学说对当今帝王,便也如当初对秦始皇般,绝不可或缺。

凌祁闻言点了点头:“那琰儿方才读的是谁人学说?”

凌琰回答:“琰儿读的韩非子。”

“韩非子不错,”凌祁笑道,“读的他哪一篇?”

“《备内》篇。”

“呃?都读了些什么呀?”

凌琰一笑,眼神清澈又乖巧,缓缓道:“琰儿方才正读到,‘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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