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锦亦是第一回进公公盛斯年的书房。她推开门，便看到了正负手而立，站在在窗口怔忪出神的盛怀新。
他听见了开门的动静，缓缓地转过了头。
两人四目交投，仿若蜻蜓点水，旋即分离。
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时间，书房内静地落针可闻。
沉默了半晌后，盛怀新终于是开了口：“你从未问过我当初为什么逃婚？后来为什么又重伤回家？为什么朝廷会通缉我、捕快会来家里抓捕我？如今你想问吗？”
沈如锦瞧着他，轻轻道：“如果我想问，你能仔仔细细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吗？”
盛怀新很认真地回答道：“会。”
“好。那我一个一个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逃婚？”
盛怀新道：“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婚前根本不认识，一点也不了解，单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一起的包办婚姻是盲婚哑嫁。我根本不赞同。我逃婚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这不合理的封建传统。就算娶的人不是你，我也一样会逃婚。”
沈如锦听了后，默然了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会中毒，会受伤？”
“这与朝廷通缉我，捕快抓捕我的事情其实是因果相连的，是因为同一件事。”盛怀新顿了顿后，坦诚以告，“因为我是革命党人，一直想要推翻清廷……当时我和会里的同志们策划了一起在上海火车站暗杀朝廷重臣载润的活动。原定的刺杀时间就是安排在我们成婚的这几日。所以，这婚我也不得不逃。”
事实上，通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盛怀新言谈举止所表露出来的东西，聪慧如沈如锦早就察觉到不对了，甚至也早就猜到他是革命党。
但此时听得数个月前震惊全国，闹得沸沸扬扬的朝廷一品大员兼皇亲国戚载润在上海火车站被刺杀一事竟然是盛怀新做下的！沈如锦还是惊得目瞪口呆了。
片刻后，盛怀新方道：“我原本是打算在几天后偷偷离开的……然后留下一封信，与你和离……”
沈如锦身子一震，倏然抬起头。
“我所做的事情，是朝不保夕，随时随地会丧命的……所以我从未想过要成亲的。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跟谁成亲都是害了那个人……所以我希望你离开，回到南浔老家，再择一门亲事……找一个志趣相投的人，相夫教子，一辈子快快乐乐地生活……”
沈如锦一时怔住了。
“可是如今我们圆了房……”盛怀新平日里的口才很是了得，无论在场合，他都可以面对很多人发表演说，慷慨陈词，可现在面对着沈如锦，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词穷，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将带给她的伤害降到最低。
盛怀新：“爹让我再在盛家留一个月，过了年再走。他想让我给盛家留下一男半女。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这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
沈如锦一直一直不说话。
“我……我今日把所有的一切都坦诚地告诉你……想问问你，可愿意给我们盛家生个孩子？无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尊重你的选择。假使你不愿意也无妨。我自当向爹娘说明一切，担下所有责任。所以，我希望你对我也坦诚以对，说出你的真心话。”
沈如锦不摇头也不点头。
良久后，她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夫妻本是一体的。”
这便是表示同意了。
一个月后，他便会离开。
沈如锦在茶杯里倒水，因怔忪出神，不觉便倒满了，水从杯子里溢了出来。
盛怀新不在。
两人因为昨晚之事，今日都觉得有几分尴尬怪异。每每见面，都觉得怪不自在的。
盛怀新则在自己以前的卧室里看书。事实上，他心思根本不在书里头。不时便会抬起头，瞧一眼对面——两人的婚房。
一直到对面吹熄了蜡烛，暗了下来，他才搁下了手里的书。
又过了良久，他方出了门，回了两人的房。
火炉边的小几上，燃了一支红烛，晕晕红红地照着室内。
床帐低垂。显然她已经上床休息了。
盛怀新梳洗了一番，而后掀开了床帐。只见沈如锦侧身对着他，一动不动，似已经酣然入睡了。
沈如锦并没有睡着。
盛怀新也心知肚明。
可两人都不说话，也不动。
帐内都是沈如锦特有的气息。盛怀新只觉得好闻，又觉着无比安心放心。
隔了片刻，盛怀新低声道：“如锦，你若是反悔还来得及……”
沈如锦依然不语。但她的反应是缓缓地把身子侧了过来，从被子里头细细簌簌地伸了手过来，摸到了他的手，而后轻轻软软地覆盖其上。
这便是一种回答。
盛怀新反手扣住了她的手，牢牢地与她十指相扣。
仿佛回到了南北湖那座小楼，沈如锦每天下厨给盛怀新做各种吃食和各种点心。
盛怀新喜欢的油炸小丸子，松糕，橘子水等更是隔三岔五地做。
有一日，还特地给盛怀新做了三个菜都是鱼的全鱼宴。
端进房间，盛怀新便愣了愣。红烧鱼，清蒸鱼，还有一个熬成奶白色的香浓鲫鱼汤。
因为皆是按当日两人在南北湖钓鱼那日傍晚所说的做法做的。
原来她记得这般牢。
那顿晚饭，盛怀新默不作声地吃光了所有的菜。
穗儿心疼她，便免不了嘀咕几句：“小姐，厨房里有厨子和厨娘。你这么辛苦做什么？”
“小姐，再这样下去，你手上要长冻疮了……”
整个府邸，盛怀新说只有爹盛斯年和自己知道他一个月后走的事情，旁人都不知情。
所以，穗儿自然不知盛怀新要走之事。
他这一去，不知何时会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
她若不好好珍惜这段时间的话，她怕……怕以后没有时间……可以去珍惜……
所以，沈如锦一日当几日用都觉得不够。
日子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除夕之夜。
前几日，沈如锦便与婆婆二婶一起打点祭祖的物品。到了除夕这一天，上午祭祖，下午则又与婆婆一起下厨，整治了两大桌的菜。
到了傍晚时分，盛家人男女各坐一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春节便要离开的缘故，盛怀新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敬父亲，二叔、三叔还有二弟盛怀霖，然后又过来敬自己母亲盛吴氏。
盛怀新：“娘，儿子敬您，祝娘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盛夫人欢喜道：“只要你好好的。娘就什么都康健了。”
盛怀新又敬了二婶盛金氏，说了一番吉祥话。
盛金氏笑吟吟地喝了。
最后，盛怀新倒了一杯酒，来到了沈如锦身边：“如锦，这杯酒我敬你。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辛苦你了。”
家里长辈都在，盛怀新竟然过来敬她酒，又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说了这番话，沈如锦只觉得羞涩难当，便垂下了头。
盛二夫人盛金氏在边上笑道：“唉哟，大嫂，你看看这对小夫妻，文绉绉的，恩爱得叫人起鸡皮疙瘩……”
这么一来，沈如锦更觉害羞了。
盛二夫人打趣道：“大嫂，看来啊，到明年这时候啊，咱们要长一辈喽……”
盛夫人笑眯眯地道：“儿孙这种事情要讲缘分的。顺其自然就好。”
盛二夫人：“这倒是。怀新和如锦这么恩爱……大嫂你抱孙啊，那是指日可待。”
盛夫人被她说得心花怒放，笑容满面。
盛怀秀见二婶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便拉着沈如锦的袖子，道：“大嫂，快喝吧。大哥举得手都酸了……”
沈如锦方才端起酒杯，把酒饮下。她本就被二婶说得脸红，饮了酒后，脸上更是红晕明显，如涂了层胭脂一般，明艳艳得晃人眼。
盛二夫人见两人喝完，笑道：“怀新，你去陪你爹和你二叔三叔他们喝酒去……这和如锦啊，你们小夫妻两个等下回房好好喝……”
这下，盛怀秀可不同意。她举手抗议道：“大哥，我也要喝酒。你为什么不敬我？”
盛夫人：“怀秀，你一个小孩子家喝什么酒？没规没矩的。还让你大哥敬你？！”
盛怀新却道：“娘，今晚是除夕。难得的。”
他转头对妹妹道：“我们怀秀现在也是大人了。来，大哥敬你一杯。过了除夕，你又长大一岁了。要多听爹娘的话，多孝顺爹娘……”
盛怀秀心满意足，笑嘻嘻地端起了大哥倒的酒，结果舌尖才碰触到酒，便热辣得受不了，道：“天哪，酒怎么这么苦的……我不喝了……不喝了……”
“太奇怪了……爹，你们大人居然还这么爱喝……太奇怪了……”
若是平时，盛夫人定是要训斥一番。但除夕夜，讲究团圆热闹，喜喜庆庆。规矩反而不若平日里的讲究。
只见众人闻言，只觉得怀秀可爱无双，不觉一阵大笑。
一顿饭下来，温馨热闹，也算其乐融融。
不过，盛怀新却是喝醉了。
最后由盛怀霖帮忙搀扶着回了房，安置到了床上。
“谢谢你了。二弟。”
“大嫂，这是我应该做的。”
沈如锦先替盛怀新脱去了鞋子。而后她从小火炉上取了水壶，在盆里倒热水，拧了热毛巾，便给盛怀新细细地擦了一遍脸。
转头，只见盛怀霖站立在床畔正怔怔地瞧着他们俩。显然刚刚她擦洗的动作，他都瞧在了眼里。
她这一转身，盛怀霖像是如梦初醒一般，回了神过来，道：“大嫂，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回去了。”
沈如锦：“没事了。麻烦二弟了。谢谢。”
盛怀霖自然又是客套谦让了几句，方才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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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腊八节快落！大家都喝腊八粥了吗？